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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、浮槎北溟海茫茫(3)


  张翠山见了他的神色,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。哪知谢逊噗的一声,吹熄了蜡烛,说道:“睡罢!”跟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,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、无边无际的绝望,竟然不似人声,更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悲嗥一般。这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,张殷二人听来,都是暗暗心惊。

  海风一阵阵从舱口中吹了进来,殷素素衣衫单薄,过了一会,渐渐抵受不住,不禁微微颤抖。张翠山低声道:“殷姑娘,你冷么?”殷素素道:“还好。”张翠山除下长袍,道:“你披在身上。”

  殷素素大是感激,说道:“不用。你自己也冷。”张翠山道:“我不怕冷。”将长袍递在她手中。殷素素接了过来披在肩上,感到袍上还带着张翠山身上的温暖,心头甜丝丝的,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。

  张翠山却只是在盘算脱身之计,想来想去,只有一条路:“不杀谢逊,不能脱身。”

  他侧耳细听,在汹涌澎湃的浪涛声中,听得谢逊鼻息凝重,显已入睡,心想:“此人立下重誓,一生决不信人,但他和我同卧一船,竟能安心睡去,难道他有恃无恐,不怕我下手加害?不管如何,只好冒险一击。否则稍有迟疑,我大好一生,便要陪着他葬送在这荒岛之上。”轻轻移身到殷素素身旁,想在她耳畔讲一句话,哪知殷素素适于此时转过脸来。两人两下里一凑,张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右颊上碰了一下。

  张翠山大吃一惊,待要分辩此举并非自己轻薄,却又不知如何说起。殷素素满心喜欢,将头斜靠在他的肩头,霎时之间充满了柔情蜜意,但愿这船在汪洋大海中无休无止的前驶,此情此景,百年如斯,忽觉张翠山的口唇又凑在自己耳旁,低声道:“殷姑娘,你别见怪。”

  殷素素早羞得满脸如一朵大红花一般,也低声道:“你喜欢我,我是很高兴。”她虽然行事任性,杀人不眨眼,但遇到了这般儿女之情,竟也如普天下初尝情爱滋味的妙龄姑娘一般无异,心中又惊又喜,又慌又乱,若不是在黑暗之中,连这句话也是不敢说的。

  张翠山一怔,没想到自己一句道歉,却换来了对方的真情流露。殷素素娇艳无伦,自从初见,即对自己脉脉含情,这时在这短短九个字中,更是表达了倾心之忱,张翠山血气方刚,虽然以礼自持,究也不能无动于衷,只觉得她身子软软的倚在自己肩头,淡淡幽香,阵阵送到鼻管中来,待要对她说几句温柔的话,忽地心中一动:“张翠山,大敌当前,何以竟如此把持不定?恩师的教训,难道都忘得干干净净了?便算她和我两情相悦,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,但终究出身邪教,行为不正,须当禀明恩师,得他老人家允可,再行媒聘,岂能在这暗室之中,效那邪亵之行?”想到此处,身子突然坐正,低声道:“咱们须得设法制住此人,方能脱身。”

  殷素素心中正迷迷糊糊地,忽听他这么说,不由得一呆,问道:“怎么?”

  张翠山低声道:“咱们身处奇险之境,然而若于他睡梦之中忽施暗袭,终究非大丈夫所当为。我叫醒他,跟他比拚掌力,你立即发银针伤他。以二敌一,未免胜之不武,可是咱们和他武功相差太远,只好占这个便宜。”

  这几句话说得声细如蚊,他口唇又是紧贴在殷素素耳上而说,哪知殷素素尚未回答,谢逊在后舱却已哈哈大笑,说道:“你若忽施偷袭,姓谢的虽然一般不能着你道儿,总还有一线之机,现今偏偏要甚么光明正大,保全名门正派的侠义门风,当真是自讨苦吃了。”这个“了”字刚出口,身子晃动,已欺到张翠山身前,挥掌拍向他胸前。

  张翠山当他说话之时,早已凝聚真气,暗运功力,待他一掌拍到,当即伸出右掌,以师门心传的“绵掌”还击,双掌相交,只嗤的一声轻响,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。张翠山知道对方功力高出自己远甚,早已存了只守不攻、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想头。因此两人掌力互击,他手掌被击得向后缩了八寸。这八寸之差,使他在守御上更占便宜,不论谢逊如何运劲,一时却推不开他防御的掌力。

  谢逊连催三次掌力,只觉对方的掌力比自己微弱得多,但竟是弱而不衰,微而不竭,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,张翠山始终坚持挡住。谢逊左掌一起,往张翠山头顶压落。张翠山左臂稍曲,以一招“横架金梁”挡住。武当派的武功以绵密见长,于各派之中可称韧力无双,两人武功虽然强弱悬殊,但张翠山运起师传心法,谢逊在一时之间倒也奈何他不得。

  两人相持片刻,张翠山汗下如雨,全身尽湿,暗暗焦急:“怎地殷姑娘还不出手?他此刻全力攻我,殷姑娘若以银针射他穴道,就算不能得手,他也非撤手防备不可,只须气息一闪,立刻会中我掌力受伤。”

  这一节谢逊也早已想到,本来预计张翠山在他双掌齐击之下登时便会重伤,哪知他年纪轻轻,内功造诣竟自不凡,支持到一盏茶时分居然还能不屈。两人比拚掌力,同时都注视着殷素素的动静。张翠山气凝于胸,不敢吐气开声。谢逊却漫不在乎,说道:“小姑娘,你还是别动手动脚的好,否则我改掌为拳,一拳下来,你心上人全身筋脉尽皆震断。”

  殷素素道:“谢前辈,我们跟着你便是,你撤了掌力罢。”谢逊道:“张相公,你怎么说?”张翠山焦急异常,心中只是叫:“发银针,发银针,这稍纵即逝的良机,怎地不抓住了?”殷素素急道:“谢前辈快撤掌力,小心我跟你拚命。”

  谢逊其实也忌惮殷素素忽地以银针偷袭,船舱中地方既窄,银针又必细小,黑暗中射出来时只怕无影无踪,无声无息,还真的不易抵挡,倘若立时发出凌厉拳力,将张翠山打死,却又不愿,心想:“这小姑娘震于我的威势,不敢贸然出手,否则处此情景之下,只怕要闹个三败俱伤。”当下说道:“你们若不起异心,我自可饶了你们性命。”

  殷素素道:“我本就没起异心。”谢逊道:“你代他立个誓罢。”殷素素微一沉吟,说道:“张五哥,咱们不是谢前辈的敌手,就陪着他在荒岛上住个一年半载。以他的聪明智慧,要想通屠龙宝刀中的秘密决非难事,我就代你立个誓罢!”

  张翠山心道:“立甚么鬼誓?快发银针,快发银针!”却苦于这句话说不出口,黑暗中又无法打手势示意,何况双手被敌掌牵住,根本就打不来手势。

  殷素素听张翠山始终默不作声,便道:“我殷素素和张翠山决意随伴谢前辈居住荒岛,直至发现屠龙刀中秘密为止。我二人若起异心,死于刀剑之下。”

  谢逊笑道:“咱们学武之人,死于刀剑之下有甚么希奇?”

  殷素素一咬牙,道:“好,教我活不到二十岁!”谢逊哈哈一笑,撤了掌力。

  张翠山全身脱力,委顿在舱板之上。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折,点燃了油灯,见他脸如金纸,呼吸细微,心中大急,忙从怀中掏出手帕,给他抹去满头满脸的大汗。

  谢逊笑道:“武当子弟,果然名不虚传,好生了得。”

  张翠山一直怪殷素素失误良机,没发射银针袭敌,但见她泪光莹莹、满脸忧急之状,确是发乎至情,不由得心中感激,叹了一口长气,待要说几句安慰她的话,忽见眼前一黑,迷迷糊糊中只听见殷素素大叫:“姓谢的,你累死了张五哥,我跟你拚命。”谢逊却哈哈大笑。

  突然之间,张翠山身子一侧,滚了几个转身,但听得谢逊、殷素素同时大叫,呼喝声中又夹着疾风呼啸,波浪轰击之声,似乎千百个巨浪同时袭到。

  张翠山只感全身一凉,口中鼻中全是盐水,他本来昏昏沉沉,给冷水一冲,登时便清醒了,第一个念头便是:“难道船沉了?”他不识水性,当即挣扎着站起。脚底下舱板斗然间向左侧去,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泻,但听得狂风呼啸,身周尽是海水。他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,猛听得谢逊喝道:“张翠山,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!”这一喝声如雷霆,虽在狂风巨浪之中,仍然充满着说不出的威严。张翠山不假思索,纵到后梢,只见黑影一晃,一名舟子被巨浪冲出了船外,远远飞出数丈,迅即沉没入波涛之中。

  张翠山还没走到舵边,又是一个浪头扑将上来,这巨浪犹似一堵结实的水墙,砰的一声大响,只打得船木横飞,这当儿张翠山一生勤修的功夫显出了功效,双脚牢牢的站在船面,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,纹丝不动,待巨浪过去,一个箭步便窜到舵边,伸手稳稳掌住。

  但听喀喇喇、喀喇喇几声猛响,却是谢逊横过狼牙棒,将主桅和前桅先后击断。两条桅杆带着白帆,跌入海中。

  但风势实在太大,这时虽只后帆吃风,那船还是歪斜倾侧,在海面上狂舞乱跳,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,饶是他一身武功,遇上了这天地间风浪之威,却也束手无策,那后桅向左横斜,帆边已碰到水面。谢逊破口大骂:“贼老天,打这鸟风!”眼见稍有犹豫,座船便要翻转,只得提起狼牙棒,将后桅也打断了。

  三桅齐断,这船在惊涛骇浪中成了无主游魂,只有随风飘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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