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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、浮槎北溟海茫茫(1)


  殷素素听谢逊向张翠山挑战,眼见白龟寿、常金鹏、元广波、麦鲸、过三拳等人个个尸横就地,和他动手过招的无一得以幸免,张翠山武功虽强,显然也决非敌手,说道:“谢前辈,屠龙刀已落入你手中,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强,你还待怎地?”

  谢逊道:“关于这把屠龙刀,故老相传有几句话,你总也知道罢?”殷素素道:“听人说起过。”谢逊道:“据说这刀是武林至尊,持了它号令天下,莫敢不从。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,能使普天下群雄钦服?”

  殷素素道:“谢前辈无事不知,晚辈正想请教。”谢逊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我要找个清静所在,好好的想上些时日。”殷素素道:“嗯,那妙得紧啊。谢前辈才识过人,倘若连你也想不通,旁人就更加不能了。”

  谢逊道:“嘿嘿,我姓谢的还不是自大狂妄之辈。说到武功,当世胜过我的着实不少。少林派掌门空闻大师……”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,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,“……少林寺空智、空性两位大师,武当派张三丰道长,还有峨嵋、昆仑两派的掌门人,哪一位不是身负绝学?青海派僻处西疆,武功却实有独到之秘。明教左右光明使者……嘿嘿,非同小可。便是你天鹰教的白眉鹰王殷教主,那也是旷世难逢的人才,我未必便胜他得过。”

  殷素素站起身来,说道:“多谢前辈称誉。”

  谢逊道:“我想得此刀,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红。今日王盘山岛上无一人是我的敌手,这一着殷教主可失算了。他想凭白坛主、常坛主二人,对付海沙派、巨鲸帮各人已绰绰有余,岂知半途中却有我姓谢的杀了出来……”殷素素插口道:“并不是殷教主失算,乃是他另有要事,分身乏术。”

  谢逊道:“这就是了,倘若殷教主在此,一来我自忖武功最多跟他半斤八两,二来念着故人的交情,总也不能明抢硬夺,这么一想,姓谢的自然不会来了。殷教主向来自负算无遗策,但今日此刀落入我手,未免于他美誉有损。”

  殷素素听他说与殷教主有故人之情,心中略宽,于是继续跟他东拉西扯,要分散他的心意,好让他不找张翠山比武,说道:“人事难知,天意难料,外物不可必。正所谓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谢前辈福泽深厚,轻轻易易的取了此刀而去,旁人千方百计的使尽心机,却反而不能到手。”

  谢逊道:“此刀出世以来,不知转过了多少主人,也不知曾给它的主人惹下了多少杀身之祸。今日我取此刀而去,焉知日后没有强于我的高手,将我杀了,又取得此刀?”

  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,均觉他这几句话颇含深意。张翠山更想起三师哥俞岱岩只因与此刀有了干连,至今存亡未卜,而自己不过一见宝刀,性命便操于旁人之手。

  谢逊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你二人文武双全,相貌俊雅,我若杀了,有如打碎一对珍异的玉器,未免可惜,可是形格势禁,却又不得不杀。”殷素素惊问:“为甚么?”

  谢逊道:“我取此刀而去,若在这岛上留下活口,不几日天下皆知这口屠龙刀是在我姓谢之手。这个来寻,那个来找,我姓谢的又非无敌于天下,怎能保得住没有闪失?旁的不说,单是那位白眉鹰王,姓谢的就保不定能胜得过他。何况他天鹰教人多势众,谢某却只孤身一人?”说着摇了摇头,说道:“殷天正内外功夫,刚猛无双,谢某好生佩服。想当年……唉……”叹了一口长气,又摇了摇头。

  张翠山心想:“原来天鹰教主叫作白眉鹰王殷天正。”当下冷冷的道:“你是要杀人灭口。”谢逊道:“不错。”张翠山道:“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、巨鲸派、神拳门这些人的罪恶?”谢逊哈哈大笑,说道:“这是叫你们死而无冤,临死时心中舒服些。”张翠山道:“你倒很有慈悲心。”

  谢逊道:“世人孰能无死?早死几年和迟死几年也没太大分别。你张五侠和殷姑娘正当妙龄,今日丧身王盘山上,似乎有些可惜。但在百年之后看来,还不是一般。当年秦桧倘若不害死岳飞,难道岳飞能活到今日么?一个人只须死的时候心安理得,并非特别痛苦万分,也就是了。咱们学武之人,真要死而无憾,却也不是易事。因此我要和两位比一比功夫,谁输谁死,再也公平不过。你们年纪轻些,就让你们占个便宜。兵刃、拳脚、内功、暗器、轻功、水功,随便哪一桩,由你们自己挑,我都奉陪。”

  殷素素道:“你倒口气挺大,比甚么功夫都成,是不是?”她听了谢逊的说话,知道今日的难关看来已无法逃过。王盘山岛孤悬海中,天鹰教又自恃有白常两大坛主在场,决无差池,因此不会再有强援到来。她话虽说得硬,语音却已微微发颤。

  谢逊一怔,心想她若要跟我比赛缝衣刺绣,梳头抹粉,那怎么成?朗声道:“当然以武功为限,难道还跟你比吃饭喝酒吗?不过就算跟你比吃饭喝酒,你也胜不了我这酒囊饭袋。咱们以一场定胜负,你们输了便当自杀。唉,这般俊雅的一对璧人,我可真舍不得下手。”

 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他说到“一对璧人”四字,都是脸上一红。

  殷素素随即秀眉微蹙,说道:“你输了也自杀么?”谢逊笑道:“我怎么会输?”殷素素道:“此试便有输赢。这位张五侠是名家子弟,说不定有一门功夫能胜过了你。”谢逊笑道:“凭他有多大年纪,便算招数再高,功力总是不深。”

  张翠山听着他二人口舌相争,心下盘算:“甚么功夫我能侥幸和他斗成平局?轻功么?新学的这套拳法么?”突然间灵机一动,说道:“谢前辈,你既逼在下动手,不献丑是不成的了。要是我输于前辈手下,自当伏剑自尽,但若侥幸斗成个平手,那便如何?”

  谢逊摇头道:“没有平手。第一项平手,再比第二项,总须分出胜败为止。”

  张翠山道:“好,倘若晚辈胜得一招半式,自也不敢要前辈如何如何,只是晚辈请前辈答允一件事。”谢逊道:“一言为定,你划下道儿来罢。”

  殷素素大是关怀,低声道:“你跟他比试甚么?有把握么?”张翠山低声道:“说不得,尽力而为。”殷素素低声道:“若是不行,咱们见机逃走,总胜于束手待毙。”

  张翠山苦笑不答,心想:“船只已尽数被毁,在这小小岛上,又能逃到哪里去?”整了整衣带,从腰间取出镔铁判官笔。谢逊道:“江湖上盛称银钩铁划张翠山,今日正好让我的两头狼牙棒领教领教。你的烂银虎头钩呢?怎地不亮出来?”

  张翠山道:“我不是跟前辈比兵刃,只是比写几个字。”说着缓步走到左首山峰前一堵大石壁前,吸一口气,猛地里双脚一撑,提身而起。他武当派轻功原为各门各派之冠,此时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,如何敢有丝毫大意?身形纵起丈余,跟着使出“梯云纵”绝技,右脚在山壁一撑,一借力,又纵起两丈,手中判官笔看准石面,嗤嗤嗤几声,已写了一个“武”字。一个字写完,身子便要落下。

  他左手挥出,银钩在握,倏地一翻,钩住了石壁的缝隙,支住身子的重量,右手跟着又写了个“林”字。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,全是张三丰深夜苦思而创,其中包含的阴阳刚柔、精神气势,可说是武当一派武功到了巅峰之作。虽然张翠山功力尚浅,笔划入石不深,但这两个字龙飞凤舞,笔力雄健,有如快剑长戟,森然相同。

  两个字写罢,跟着又写“至”字,“尊”字。越写越快,但见石屑纷纷而下,或如灵蛇盘腾,或如猛兽屹立,须臾间二十四字一齐写毕。这一番石壁刻书,当真如李白诗云:“飘风骤雨惊飒飒,落花飞雪何茫茫。起来向壁不停手,一行数字大如斗。恍恍如闻鬼神惊,时时只见龙蛇走。左盘右蹙如惊雷,状同楚汉相攻战。”

  张翠山写到“锋”字的最后一笔,银钩和铁笔同时在石壁上一撑,翻身落地,轻轻巧巧的落在殷素素身旁。

  谢逊凝视着石壁上那三行大字,良久良久,没有作声,终于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我写不出,是我输了。”

  要知“武林至尊”以至“谁与争锋”这二十四个字,乃张三丰意到神会、反复推敲而创出了全套笔意,一横一直、一点一挑,尽是融会着最精妙的武功。就算张三丰本人到此,事先未曾有过这一夜苦思,则既无当时心境,又乏凝神苦思的余裕,要蓦地在石壁上写二十四个字,也决计达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。谢逊哪想得到其中原由,只道眼前是为屠龙宝刀而起争端,张翠山就随意写了这几句武林故老相传的言语。其实除了这二十四字,要张翠山另写几个,其境界之高下、笔力之强弱,登时相去倍蓰了。

  殷素素拍掌大喜,叫道:“是你输了,可不许赖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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