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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武当山顶松柏长(3)


  那老僧见张君宝呆立不动,斗然间双眉竖起,满脸杀气,厉声道:“我在问你,你的罗汉拳是谁教的?”

  张君宝从怀中取出郭襄所赠的那对铁罗汉,说道:“弟子照着这两个铁罗汉所使的套子,自己学上几手,实在是无人传授弟子武功。”

  那老僧踏上一步,声音放低,说道:“你再明明白白的说一遍:你的罗汉拳并非本寺哪一位师父所授,乃是自己学的。”他语音虽低,话中威吓之意却又大增。

  张君宝心中坦然,自忖并未做过甚么坏事,虽见那老僧神态咄咄逼人,却也不惧,朗声道:“弟子只在藏经阁中扫地烹茶,服侍觉远师父,本寺并没哪一位师父教过弟子武功。这罗汉拳是弟子自己学的,想是使得不对,还请老师父指点。”

  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,狠狠盯着张君宝,良久良久,一动也不动。

  觉远知道这位心禅堂的老僧辈分甚高,乃是方丈天鸣禅师的师叔,见他对张君宝如此声色俱厉,大为不解,但见他眼色之中充满了怨毒,脑海中忽地一闪,疾似电光石火般,想起了不知哪一年在藏经阁上偶然看到过一本小书。

  那是薄薄的一册手抄本,书中记载着本寺的一桩门户大事:

  距此七十余年之间,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禅师,乃是天鸣禅师的师祖。这一年中秋,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达摩堂大校,由方丈及达摩堂、罗汉堂两位首座考较合寺弟子武功,查察在过去一年中有何进境。众弟子献技已罢,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升座品评。

  突然间一个带发头陀越众而出,大声说道,苦智禅师的话狗屁不通,根本不知武功为何物,竟然妄居达摩堂首席之位,甚是可耻。众僧大惊之下,看这人时,却是香积厨中灶下烧火的一个火工头陀。达摩堂诸弟子自是不等师父开言,早已齐声呵叱。

  那火工头陀喝道:“师父狗屁不通,弟子们更加不通狗屁。”说着涌身往堂中一站。众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动手,都被他三拳两脚便击败了。本来达摩堂中过招,同门较艺,自是点到即止,人人手下留情。这火工头陀却出手极是狠辣,他连败达摩堂九大弟子,九个僧人不是断臂便是折腿,无不身受重伤。

  首座苦智禅师又惊又怒,见这火工头陀所学全是少林派本门拳招,并非别家门派的高手混进寺来捣乱,当下强忍怒气,问他的武功是何人所传。

  那火工头陀说道:“无人传过我武功,是我自己学的。”

  原来这头陀在灶下烧火。监管香积厨的僧人性子极是暴躁,动不动提拳便打,他身有武功,出手自重。那火工头陀三年间给打得接连吐血三次,积怨之下,暗中便去偷学武功。少林寺弟子人人会武,要偷学拳招,机会良多。他既苦心孤诣,又有过人之智,二十余年间竟练成了极上乘的武功。但他深藏不露,仍是不声不响的在灶下烧火,那监厨僧人拔拳相殴,他也总不还手,只是内功已精,再也不会受伤了。这火工头陀生性阴鸷,直到自忖武功已胜过合寺僧众,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来显露身手。数十年来的郁积,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侣,一出手竟然毫不容情。

  苦智禅师问明原委,冷笑三声,说道:“你这份苦心,委实可敬!”当下离座而起,伸手和他较量。苦智禅师是少林寺高手,但一来年事已高,那火工头陀正当壮年,二来苦智手下容情,火工头陀使的却是招招杀手,因此竟斗到五百合外,苦智方稳操胜券。两人拆到一招“大缠丝”时,四条手臂扭在一起,苦智双手却俱已按上对方胸口死穴,内力一发,火工头陀立时毙命,已然无拆解余地。苦智爱惜他潜心自习,居然有此造诣,不忍就此伤了他性命,双掌一分,喝道:“退开罢!”

  岂知那火工头陀会错了意,只道对方使的是“神掌八打”中的一招。这“神掌八打”是少林武功中绝学之一,他曾见达摩堂的大弟子使过,双掌劈出,打断一条木桩,劲力非同小可。火工头陀武功虽强,毕竟全是偷学,未得名师指点,少林武功博大精深,他只是暗中窥看,时日虽久,又岂能学得全了?苦智这一招其实是“分解掌”,借力卸力,双方一齐退开,乃是停手罢斗之意。火工头陀却错看成“神掌八打”中的第六掌“裂心掌”,心想:“你要取我性命,却没如此容易。”飞身扑上,双拳齐击。

  这双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,苦智禅师一惊之下,急忙回掌相抵,其势却已不及,但听得喀喇喇数声,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时断裂。

  旁观众僧惊惶变色,一齐抢上救护,只见苦智气若游丝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原来内脏已被震得重伤。再看火工头陀时,早已在混乱中逃得不知去向。当晚苦智便即伤重逝世。合寺悲戚之际,那火工头陀又偷进寺,将监管香积厨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打死。合寺大震之下,派出几十名高手四下追索,但寻遍了江南江北,丝毫不得踪迹。

  寺中高辈僧侣更为此事大起争执,互责互咎。罗汉堂首座苦慧禅师一怒而远走西域,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。潘天耕、方天劳、卫天望等三人,便是苦慧禅师的再传弟子。

  经此一役,少林寺的武学竟尔中衰数十年。自此定下寺规,凡是不得师授而自行偷学武功,发现后重则处死,轻则挑断全身筋脉,使之成为废人。数十年来,因寺中防范严密,再也无人偷学武功,这条寺规众僧也渐渐淡忘了。

  这心禅堂的老僧正是当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,恩师惨死的情景,数十年来深印心头,此时见张君宝又是不得师传而偷学武功,触动前事,自是悲愤交集。

  觉远在藏经阁中管书,无书不读,猛地里记起这桩旧事,霎时间满背全是冷汗,叫道:“老方丈,这……这须怪不得君宝……”

  一言未毕,只听得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喝道:“达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,把这小厮拿下了。”达摩堂十八弟子登时抢出,将觉远和张君宝四面八方团团围住。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,连郭襄也围在中间。

  那心禅堂的老僧厉声高喝:“罗汉堂众弟子,何以不并力上前!”罗汉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:“是!”又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。

  张君宝手足无措,还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,乃是犯了寺规,说道:“师父,我……我……”

  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,情若父子,情知张君宝只要一被擒住,就算侥幸不死,也必成了废人。但听得无相禅师喝道:“还不动手,更待何时?”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号,踏步而上。觉远不暇思索,蓦地里转了个圈子,两只大铁桶舞了开来,一般劲风逼得众僧不能上前,跟着挥桶一抖,铁桶中清水都泼了出来,侧过双桶,左边铁桶兜起郭襄,右边铁桶兜起张君宝。他连转七八个圈子,那对大铁桶给他浑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,犹如流星锤一般,这股千斤之力,天下谁能挡得?达摩堂众弟子纷纷闪避。

  觉远健步如飞,挑着张君宝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。众僧人呐喊追赶,只听得铁链拖地之声渐去渐远,追出七八里后,铁链声半点也听不到了。

  少林寺的寺规极严,达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张君宝,众僧人虽见追赶不上,还是鼓勇疾追。时候一长,各僧脚力便分出了高下,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。追到天黑,领头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,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,也不知觉远逃到了何方,此时便是追及,单是五僧,也决非觉远和张君宝之敌,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寺复命。

  觉远一担挑了两人,直奔出数十里外,方才止步,只见所到处是一座深山之中。暮霭四合,归鸦阵阵,觉远内力虽强,这一阵舍命急驰,却也已筋疲力竭,一时之间,再也无力将铁桶卸下肩来。

  张君宝与郭襄从桶中跃出,各人托起一只铁桶,从他肩头放下。张君宝道:“师父,你歇一歇,我去寻些吃的。”但眼见四下里长草齐膝,在这荒野山地,哪里有甚吃的,张君宝去了半日,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。三人胡乱吃了,倚石休息。

  郭襄道:“大和尚,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,除了你和无色禅师,都有点儿古里古怪。”觉远“嗯”了一声,并不答话。郭襄道:“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,寺中无人能敌,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,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誉。他们不来谢你,反而恶狠狠的要捉拿张兄弟,这般不分是非黑白,当真好没来由。”

  觉远叹了口气,道:“这事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,少林寺有一条寺规……”说到这里,一口气提不上来,咳嗽不止。郭襄轻轻替他捶背,说道:“你累啦,且睡一忽儿,明儿慢慢再说不迟。”觉远叹了口气,道:“不错,我也真的累啦。”

  张君宝拾些枯柴,生了个火,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。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。

  郭襄睡到半夜,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,似在念经,当即从朦胧中醒来,只听他念道:“……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,我之意已入彼骨里。两手支撑,一气贯通。左重则左虚,而右已去,右重则右虚,而左已去……”郭襄心中一凛:“他念的并不是甚么‘空即是色、色即是空’的佛经啊。甚么左重左虚、右重右虚,倒似是武学拳经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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