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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 舐犊之情(2)


  闵柔大喜,伸臂将他搂在怀里,叫道:“好孩儿,乖儿子!”珠泪滚滚而下。

 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湿润,心想:凭这孩子在凌霄城和长乐帮中的作为,实是死有余辜,怎说得上是“好孩儿,乖儿子”?只是念着他身上有病,一时也不便发作,又想“浪子回头金不换”,日后好好教训,说不定有悔改之机,又想从小便让他远离父母,自己有疏教诲,未始不是没有过失,只是玄素双剑一世英名,却生下这样的儿子来贻羞江湖。霎时间思如潮涌,又是欢喜,又是懊恨。

  闵柔见到丈夫脸色,便明白他的心事,生怕他追问儿子的过失,说道:“清哥,玉儿,我饿得很,咱们快些去找些东西来吃。”一声唿哨,黑白双驹奔了过来。闵柔微笑道:“孩儿,你跟妈一起骑这白马。”石清见妻子十余年来极少有今日这般欢喜,微微一笑,纵身上了黑马。石破天和闵柔共乘白马,沿大路向前驰去。

  石破天满腹疑团:“她真是我妈妈?那么从小养大我的妈妈,难道不是我妈妈?”

  三人二骑,行了数里,见道旁有所小庙。闵柔道:“咱们到庙里去拜拜菩萨。”下马走进庙门。石清和石破天也跟着进庙。石清素知妻子向来不信神佛,却见她走进佛殿,在一尊如来佛像之前不住磕头。他回头向石破天瞧了一眼,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:“这孩儿虽然不肖,胡作非为,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。若有人要伤害于他,我宁可性命不要,也要护他周全。今日咱们父子团聚,老天菩萨,待我石清实是恩重。”双膝一曲,也磕下头去。

  石破天站在一旁,只听得闵柔低声祝告:“如来佛保佑,但愿我儿疾病早愈,他小时无知,干下的罪孽,都由为娘的一身抵挡,一切责罚,都由为娘的来承受。千刀万剐,甘受不辞,只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,一生死灾无难,平安喜乐。”

  闵柔的祝祷声音极低,只是口唇微动,但石破天内力既强,目明耳聪,自然而然的大胜常人,闵柔这些祝告之辞,每一个字都听入了耳里,胸中登时热血上涌,心想:“她若不是亲生我的妈妈,怎会对我如此好法?我一直不肯叫她‘妈妈’,当真是糊涂透顶了。”激动之下,扑上前去搂住了她的双臂,叫道:“妈妈!妈妈!你真是我的妈妈。”

  他先前的称呼出于勉强,闵柔如何听不出来?这时才听到他出自内心的叫唤,回手也抱住了他,叫道:“我的苦命孩儿!”

  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处十多年的那个妈妈,虽然待自己不好,但母子俩相依为命了这许多年,总是割舍不下,忍不住又问:“那么我从前那个妈妈呢?难道……难道她是骗我的么?”闵柔轻抚他的头发,道:“从前那个妈妈怎样的,你说给娘听。”

  石破天道:“她……她头发有些白了,比你矮了半个头。她不会武功,常常自己生气,有时候向我干瞪眼,常常打我骂我。”闵柔道:“她说是你妈妈,也叫你‘孩儿’?”石破天道:“不,她叫我‘狗杂种’!”

  石清和闵柔心中都是一动:“这女人叫玉儿‘狗杂种’,自是心中恨极了咱夫妇,莫非……莫非是那个女人?”闵柔忙道:“那女子瓜子脸儿,皮肤很白,相貌很美,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儿,是不是?”石破天摇摇头道:“不是,我那个妈妈脸蛋胖胖的,有些黄,有些黑,整天板起了脸,很少笑的,酒窝儿是甚么?”

  闵柔吁了口气,说道:“原来不是她。孩儿,那晚在土地庙中,妈的剑尖不小心刺中了你,伤得怎样?”石破天道:“伤势很轻,过了几天就好了。”闵柔又问:“你又怎样逃脱白万剑的手?咱们孩儿当真了不起,连‘气寒西北’也拿他不住。”最后这两句话是向石清说的,言下颇为得意。石清和白万剑在土地庙中酣斗千余招,对他剑法之精,心下好生钦佩,听妻子这么说,内心也自赞同,只道:“别太夸奖孩子,小心宠坏了他。”

  石破天道:“不是我自己逃走的,是丁不三爷爷和叮叮当当救我的。”石清夫妇听到丁不三名字,都是一凛,忙问究竟。这件事说来话长,石破天当下源源本本将丁不三和丁珰怎么相救,丁不三怎么要杀他,丁珰又怎么教他擒拿手、怎么将他抛出船去等情说了。

  闵柔反问前事,石破天只得又述说如何和丁珰拜天地,如何在长乐帮总舵中为白万剑所擒,回过来再说怎么在长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绣,怎么和丁不四比武,史婆婆怎么在紫烟岛上收他为金乌派的大弟子,怎么见到飞鱼帮的死尸船,怎么和张三李四结拜,直说到大闹铁叉会、误入上清观为止。他当时遇到这些江湖奇士之时,一直便迷迷糊糊,不明其中原因,此时说来,自不免颠三倒四,但石清、闵柔逐项盘问,终于明白了十之八九。夫妇俩越来越是讶异,心头也是越来越是沉重。

  石清问到他怎会来到长乐帮。石破天便述说如何在摩天崖上练捉麻雀的功夫,又回述当年如何在烧饼铺外蒙闵柔赠银,如何见到谢烟客抢他夫妇的黑白双剑,如何被谢烟客带上高山。夫妇俩万万料想不到,当年侯监集上所见那个污秽小丐竟然便是自己儿子,闵柔回想当年这小丐的沦落之状,又是一阵心酸。

  石清寻思:“按时日推算,咱们在侯监集相遇之时,正是这孩子从凌霄城中逃出不久。耿万钟他们怎会不认得?”想到此处,细细又看石中玉的面貌,当年侯监集上所见小丐形貌如何,记忆中已是甚为模糊,只记得他其时衣衫褴褛,满脸泥污,又想:“他自凌霄城中逃出来之后,一路乞食,面目污秽,说不定又故意涂上些泥污,以致耿万钟他们对面不识。我夫妇和他分别多年,小孩儿变得好快,自是更加认不出了。”问道:“那日在烧饼铺外你见到耿万钟叔叔他们,心里怕不怕?”

  闵柔本不愿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,但既已提到,也已阻止不来,只是秀眉微蹙,生恐石清严辞盘诘爱儿,却听石破天道:“耿万钟?他们当真是我师叔吗?那时我不知他们要捉我,我自然不怕。”石清道:“那时你不知他们要捉你?你……你不知耿万钟是你师叔?”石破天摇头道:“不知!”

  闵柔见丈夫脸上掠过一层暗云,知他甚为恼怒,只是强自克制,便道:“孩儿,人孰无过?知过能改,善莫大焉。从前的事既已做下来,只有设法补过,爹爹妈妈爱你胜于性命,你不须隐瞒,将各种情由都对爹妈说好了。封师父待你怎样?”

  石破天问道:“封师父,那个封师父?”他记得在那土地庙中曾听父母和白万剑提过封万里的名字,便道:“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么?我听你们说起过,但我没见过他。”石清夫妇对瞧了一眼,石清又问:“白爷爷呢?他老人家脾气非常暴躁,是不是?”石破天摇头道:“我不识得甚么白爷爷,从来没见过。”石清、闵柔跟着问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,石破天竟是全然不知。

  闵柔道:“师哥,这病是从那时起的。”石清点了点头,默不作声。二人已了然于胸:“他从凌霄城中逃出来,若不是在雪山下撞伤了头脑,便是害怕过度,吓得将旧事忘了个干干净净。他说在摩天崖和长乐帮中发冷发热,真正的病根却在几年前便种下了。”

  闵柔再问他年幼时的事情,石破天说来说去,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猎捕雀,如何带了阿黄漫游,再也问不出甚么所以然来,似乎从他出生到十几岁之间,便只一片空白。

  石清道:“玉儿,有一件事很是要紧,和你生死有重大干系。雪山派的武功,你到底学了多少?”石破天一呆,说道:“我便是在土地庙中,见到他们练剑,心中记了一些。他们很生气么?是不是因此要杀我?爹爹,那个白师父硬说我是雪山派弟子,不知是甚么道理。但我腿上却当真又有雪山剑法留下疤痕,唉!”

  石清向妻子道:“师妹,我再试试他的剑法。”拔出长剑,道:“你用学到的雪山剑法和爹爹过招,不可隐瞒。”

  闵柔将自己长剑交在石破天手中,向他微微一笑,意示激励。石清缓缓挺剑刺去,石破天举剑一挡,使的是雪山剑法中一招“朔风忽起”,剑招似是而非,破绽百出。

  石清眉头微皱,不与他长剑相交,随即变招,说道:“你只管还招好了!”石破天道:“是!”斜劈一剑,却是以剑作刀,更似金乌刀法,显然不是剑法。石清长剑疾刺,渐渐紧迫,心想:“这孩子再机灵,也休想在武功上瞒得过我,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之际,决不能以剑法作伪。”当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要害。石破天心下微慌,自然而然的又和冲虚、天虚相斗时那般,以剑作刀,自管自的使动金乌刀法。石清出剑如风,越使越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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