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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回 离合无常(3)


  杨过听一灯讲了三鹿的故事,想起有生之物莫不乐生恶死,那瘦丐虽然行止邪恶,死有余辜,但突然间惨遭不测,却也颇为怃然,又见慈恩掌力大得异乎寻常,暗想这和尚不知是谁,竟有如此高强武功?

  但听得慈恩呼呼喘气,大声道:“师父,我生来是恶人,上天不容我悔过。我虽无意杀人,终究免不了伤人性命,我不做和尚啦!”一灯道:“罪过,罪过!我再说段佛经给你听。”慈恩粗声道:“还听甚么佛经?你骗了我十多年,我再也不信啦。”格喇、格喇两声,手足铁铐上所连的铁链先后崩断。一灯柔声道:“慈恩,已作莫忧,勿须烦恼。”

  慈恩站起身来,向一灯摇了摇头,蓦地里转身,对着彭长老胸口双掌推出,砰的一声巨响,彭长老撞穿板壁,飞了出去。在这铁掌挥击之下,自是筋折骨断,便有十条性命也活不成了。

  杨过和小龙女听得巨响,吓了一跳,携手从内室出来,只见慈恩双臂高举,目露凶光,高声喝道:“你们瞧甚么?今日一不做,二不休,老子要大开杀戒了。”说着运劲于臂,便要使铁掌功拍出。

  一灯大师走到门口,挡到杨龙二人身前,盘膝往地下一坐,口宣佛号,说道:“迷途未远,犹可知返。慈恩,慈恩,你当真要沉沦于万劫不复之境么?”慈恩脸上一阵青、一阵红,心中混乱已极,善念和恶念不住交战。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时胸间已万分烦躁,待得给“摄魂大法”一扰,又连杀两人,再也难以自制。眼中望将出来,一灯大师一时是救助自己的恩师,一时却成为专跟自己作对的大仇人。

  如此僵立片刻,心中恶念越来越盛,突然间呼的一声,出掌向一灯大师劈去。一灯举手斜立胸口,身子微晃,挡了这一掌。慈恩怒道:“你定是要和我过不去!”左手又是一掌,一灯大师伸手招架,仍不还招。慈恩喝道:“你假惺惺作甚?快还手啊,你不还手,枉自送了性命,可别怨我!”

  他虽神智混乱,这几句话却说得不错,他的铁掌功夫和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各擅胜场,当年本在武林齐名。一灯的佛学修为做他师父而有余,说到武功,要是出一阳指全力周旋,或可胜得一招半式,掌上功夫却有所不及,这般只挨打而不还手,时候稍久,纵不送命,也必重伤。可是一灯抱着舍身度人的大愿大勇,宁受铁掌撞击之祸,也决不还手,只盼他终于悔悟。这并非比拚武功内力,却是善念和恶念之争。

  杨过和小龙女眼见慈恩的铁掌有如斧钺般一掌掌向一灯劈去,劈到得第十四掌时,一灯“哇”的一声,一口鲜血喷了出来。慈恩一怔,喝道:“你还不还手么?”一灯柔声道:“我何必还手?我打胜你有甚么用?你打胜我有甚么用?须得胜过自己、克制自己!”慈恩一楞,喃喃的道:“要胜过自己,克制自己!”

 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,便如雷震一般,轰到了杨过心里,暗想:“要胜过自己的任性,要克制自己的妄念,确比胜过强敌难得多。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。”却见慈恩双掌在空中稍作停留,终于呼的一声又拍了出去。一灯身子摇晃,又是一口鲜血喷出,白须和僧袍上全染满了。

  杨过见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,知他武功决不在黑衣僧之下,但这般一味挨打,便是铁石身躯终于也会毁了。这时他对一灯已然钦佩无已,明知他要舍身点化恶人,但决不能任他如此丧命,心想凭自己单掌之力,挡不了黑衣僧的铁掌,回身提起玄铁重剑,绕过一灯身侧,待慈恩又挥掌拍出,便即挺剑直刺。

  玄铁剑激起劲风,和慈恩的掌风一撞,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摇。

  慈恩“咦”的一声,万万想不到荒山中一个青年猎人竟有如此高强武功。一灯大师瞧了杨过一眼,也十分诧异。慈恩厉声喝道:“你是谁?干甚么?”杨过道:“尊师好言相劝,大师何以执迷不悟?不听金石良言,已是不该,反而以怨报德,竟向尊师猛下毒手。如此为人,岂非禽兽不如?”慈恩大怒,喝道:“你也是丐帮的?跟那个鬼鬼祟祟的长老是一路的么?”杨过笑道:“这二人是丐帮败类,大师除恶即是行善,何必自悔?”慈恩一怔,自言自语:“除恶即是行善……除恶即是行善……”

  杨过隔着板壁听他师徒二人对答,已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,知他因悔生恨,恶念横起,又道:“那二人是丐帮叛徒,意图引狼入室,将我大汉河山出卖于异族。大师杀此二人,实是莫大功德。这二人不死,不知有多少善男善女家破人亡。我佛虽然慈悲,但遇到邪魔外道,不也要大显神通将之驱灭么?”

  杨过所知的佛学尽此而已,实在浅薄之至,但慈恩听来却极为入耳。他缓缓放下手掌,一转念间,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,也曾相助异族侵夺大宋江山,杨过这几句话无异是痛斥自己之非,突然提掌向他劈去,喝道:“小畜生,你胡说八道些甚么?”

  这一掌既快且狠,杨过只道已用言语打动了他,哪料他竟会忽地发难,霎时间掌风及胸,危急中不及运劲相抗,索性顺着他掌力纵身后跃,砰嘭喀喇两声响,木屋板壁撞破了一个大洞,杨过飞身到了屋外。一灯大师大吃一惊,暗道:“难道这少年便也如此丧命?瞧来他武功不错啊!唉,我怎不及时救他性命?”心下好生懊恼。

  蓦地里屋中柴火一暗,板壁破洞中刮进一股疾风,杨过身随风至,挺剑向慈恩刺去,喝道:“好,你我今日便较量较量。”慈恩右掌斜劈,欲以掌力震开他剑锋。可是杨过这路剑法实是独孤求败的绝技,虽然年代相隔久远,不能亲得这位前辈的传授,但洪水练剑,蛇胆增力,仗着神雕之助,杨过所习的剑法已仿佛于当年天下无敌的剑魔。慈恩一掌击出,杨过剑锋只稍偏数寸,剑尖仍是指向他左臂。慈恩大骇,向右急闪,才避过了这剑,立即还掌劈出。两人各运神功,剑掌激斗。

  一灯越看越奇,心想这少年不过二十有余,竟能与当代一流高手裘铁掌打成平手,自己见多识广,却也认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数,这柄剑如此沉重,亦奇妙之至。一回头间,见小龙女手抱婴儿,站在门边,容颜佳丽,神色闲雅,对两人恶斗殊不惊惶,暗想:“这个少女也非寻常人物。”随即见她眉间与人中隐隐有一层黑气,不禁叫了声:“啊哟!”小龙女报以一笑,心道:“你瞧出来了。”

  这时两人一剑双掌越斗越激烈,杨过在兵刃上占了便宜,慈恩却多了一条手臂,可说扯了个直。只听得砰的一声,木板飞脱一块,接着喀喇声响,柱子又断了一条,木屋既小,又非牢固,实容不下两个高手的剧斗。剑刃和掌风到处,木板四下乱飞,终于喀喇喇一声大响,木柱折断,屋面压了下来。小龙女抱起郭襄,从窗中飞身而出,一灯在后相护,挥袖拂开了几块碎木。

  北风呼呼,大雪不停,两人恶斗不休。慈恩十余年来从未与人如此酣战,打得兴发,大吼声中铁掌翻飞,堪堪拆到百余招外,但觉对方剑上劲力不住加重,他年纪衰迈,渐渐招架不住。杨过挺剑当胸刺去,见他斜走闪避,当即铁剑横扫,疾风卷起白雪,直扑过去。慈恩双目被雪蒙住,忙伸手去抹,猛觉玄铁剑搭上了右肩,斗然间身上犹如压上了千钧之重,再也站立不住,翻身跌倒。杨过剑尖直刺其胸,这剑虽不锋利,力道却是奇大,只压得他肋骨向内剧缩,只能呼气出外,不能吸进半口气来。

  便在此刻,慈恩心头如闪电般掠过一个“死”字。他自练成绝艺神功之后,纵横江湖,只有他去杀人伤人,极少遇到挫折,便是败在周伯通手下,一直逃到西域,最后还是凭巧计将老顽童吓退,此时去死如是之近,却是生平从未遭逢,一想到“死”,不由得大悔,但觉这一生便自此绝,百般过恶,再也无法补救。一灯大师千言万语开导不了的,杨过这一剑却登时令他想到:“给人杀死如是之惨,然则我过去杀人,被杀者也是一样的悲惨了。”

  一灯大师见杨过将慈恩制服,心想:“如此少年英杰,实在难得。”走上前去,伸指轻轻在剑刃上一点,杨过只觉左臂一热,玄铁剑立时荡开。

  慈恩挺腰站起,跟着扑翻在地,叫道:“师父,弟子罪该万死,弟子罪该万死!”一灯微笑,伸手轻抚其背,说道:“大觉大悟,殊非易易。还不谢过这位小居士的教诲?”

  杨过本就疑心这位老和尚是一灯大师,给他一指荡开剑刃,心想这一阳指功夫和黄岛主的弹指神通真有异曲同工之妙,当世再无第三人的指力能与之并驾齐驱,当即下拜,说道:“弟子杨过参见大师。”见慈恩向自己跪倒,忙即还礼,说道:“前辈行此大礼,可折煞小人了。适才多有得罪。”指着小龙女道:“这是弟子室人龙氏。快来叩见大师。”小龙女抱着郭襄,裣衽行礼。

  慈恩道:“弟子适才失心疯了,师父的伤势可厉害么?”一灯淡然一笑,问道:“你可好些了么?”慈恩歉疚无已,不知说甚么才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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