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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回 乌飞白头窜帝子 马挟红粉啼宫娥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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韦小宝一阵冲动,说道:“我这护体神功是假的。”解开外衣,露出背心,道:“这件背心才是刀枪不入。”白衣尼伸手一扯,指上用劲,以她这一扯之力,连钢丝也扯断了,可是那背心竟丝毫不动。她微微一笑,道:“原来如此。我本来奇怪,就算少林派内功当真了得,以你小小年纪,也决计练不到这火候。”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,甚是高兴,笑道:“你这孩子,说话倒也老实。” 韦小宝暗暗好笑,一生之中,居然有人赞他老实,当真希罕之至,说道:“我对别人也不怎么老实,对师太却句句说的是实话,也不知是什么缘故,多半是我把你当作是我……我妈妈……”白衣尼道:“以后别再说这话,难听得很。” 韦小宝道:“是,是。”心道:“你在我胸口戳了这一下,这时候还在痛。我已叫了你好几声妈妈,就算扯直了。”他叫人妈妈,就是骂人为婊子,得意之下,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,见到她高华贵重的气象,不自禁的心生尊敬,好生后悔叫了她几声“妈妈”。 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,却见她泪水盈眶,泫然欲泣,心下奇怪。 他自然不知道,白衣尼心中正在想:“这件背心,我早该想到了。他……他……可不是也有这么一件吗?” *** 白衣尼和他自北边下山,折而向东。到得一座市镇,韦小宝便去购买衣衫,打扮成个少年公子模样。他假扮喇嘛,护着顺治离清凉寺时,几十万两银票自然决不离身。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应精美素斋,服侍得白衣尼十分周到。 白衣尼对菜肴美恶分辨甚精,便如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一般,与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。她虽不有意挑剔,但如菜肴精致,便多吃几筷。韦小宝有的是银子,只要市上买得到,什么人参、燕窝、茯苓、银耳、金钱菇,有多贵就买多贵。他掌管御厨多时,太后、皇帝每逢佛祖诞、观音诞或是祈年大斋都要吃素,他点起素菜来自也十分在行。有时客店中的厨子不知如何烹饪,倒要他去厨房指点一番,煮出来倒也与御膳有七八分差相仿佛。 白衣尼沉默寡言,往往整日不说一句话。韦小宝对她既生敬意,便也不敢胡说八道。不一日到了北京,韦小宝去找了一家大客店,一进门便赏了十两银子。客店掌柜虽觉尼姑住店有些突兀,但这位贵公子出手豪阔,自是殷勤接待。白衣尼似乎一切视作当然,从来不问。 用过午膳后,白衣尼道:“我要去煤山瞧瞧。”韦小宝道:“去煤山吗?那是崇祯皇上归天的地方,咱们得去磕几个头。” 那煤山便在皇宫之侧,片刻即到。来到山上,韦小宝指着一株大树,说道:“崇祯皇上便是在这株树上吊死的。” 白衣尼伸手抚树,手臂不住颤动,泪水扑簌簌的滚了下来,忽然放声大哭,伏倒在地。 韦小宝见她哭得伤心,寻思:“难道她认得崇祯皇帝?”心念一动:“莫非她就跟陶姑姑一样,也是大明皇宫里的宫女,说不定还是崇祯皇帝的妃子。不,年纪可不对了,她好像比老婊子还年轻,不会是崇祯的妃子。”只听她哭得哀切异常,一口气几乎转不过来,忍不住也掉下泪来,跪倒在地,向那树拜了几拜。 白衣尼哀哭良久,站起身来,抱住了树干,突然全身颤抖,昏晕了过去,身子慢慢软垂下来。韦小宝吃了一惊,急忙扶住,叫道:“师太,师太,快醒来。” 过了好一会,白衣尼悠悠醒转,定了定神,说道:“咱们去皇宫瞧瞧。”韦小宝道:“好,咱们先回客店。我去弄套太监的衣衫来,师太换上了,我带你入宫。”白衣尼怒道:“我怎能穿鞑子太监的衣衫?”韦小宝道:“是,是。那么……那么……有了,师太扮作个喇嘛,皇宫里经常有喇嘛进出的。”白衣尼道:“我也不扮喇嘛。就这样冲进宫去,谁能阻挡?”韦小宝道:“是,谅那些侍卫也挡不住师太。只不过……这不免要大开杀戒。师太只顾杀人,就不能静静的瞧东西了。”他可真不愿跟白衣尼就这样硬闯皇宫。 白衣尼点点头:“那也说得是,今天晚上趁黑闯宫便了。你在客店里等着我,以免遭遇危险。”韦小宝道:“不,不,我跟你一起去。你一个人进宫,我不放心。皇宫里我可熟得到了家,地方熟,人也熟。你想瞧什么地方,我带你去便是。”白衣尼不语,呆呆出神。 *** 到得二更天时,白衣尼和韦小宝出了客店,来到宫墙之外。韦小宝道:“咱们绕到东北角上,那边的宫墙较矮,里面是苏拉杂役所住的所在,没什么侍卫巡查。”白衣尼依着他指点,来到北十三排之侧,抓住韦小宝后腰,轻轻跃进宫去。 韦小宝低声道:“这边过去是乐寿堂和养性殿,师太你想瞧什么地方?”白衣尼沉吟道:“什么地方都瞧瞧。”向西从乐寿堂和养性殿之间穿过,绕过一道长廊,经玄穹宝殿、景阳宫、钟粹宫而到了御花园中。 白衣尼虽在黑暗之中,仍行走十分迅速,转弯抹角,竟无丝毫迟疑,遇到侍卫和更夫巡查,便在屋角或树林后一躲。韦小宝大奇:“她怎地对宫中情形如此熟悉?她以前定是在宫里住过的。” 跟着她过御花园,继续向西,出坤宁门,来到坤宁宫外。白衣尼微一踌躇,问道:“皇后是不是住在这里?”韦小宝道:“皇上还没大婚,没有皇后。从前太后住在这里,现今搬到慈宁宫去了。眼下坤宁宫没人住。”白衣尼道:“咱们去瞧瞧。”来到坤宁宫外,伸手按上窗格,微一使劲,窗闩嗤嗤轻响,已然断了,拉开窗子,跃了进去。韦小宝跟着爬进。 坤宁宫是皇后的寝宫,韦小宝从没来过,这寝宫久无人住,触鼻一阵灰尘霉气。月光从窗纸中映进一些微光,依稀见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,一动也不动。过了一会,听得扑簌簌有声,却是她眼泪流上了衣襟。 韦小宝心道:“是了,她多半跟陶姑姑一样,本来是宫里的宫女,服侍过前朝皇后。”只见她抬头瞧着屋梁,低声道:“周皇后,就是……就是在这里自尽死的。”韦小宝应道:“是。”心下更无怀疑,低声问道:“师太,你要不要见见我姑姑?” 白衣尼奇道:“你姑姑?她是什么人?”韦小宝道:“我姑姑姓陶,叫作陶红英……”白衣尼轻声惊呼:“红英?”韦小宝道:“是啊,说不定你认识她。我姑姑从前是服侍崇祯皇帝的长公主的。” 白衣尼道:“好,好。她在哪里?你快……快去叫她来见我。”她一直泰然自若,即就那日在清凉寺中行刺康熙,尽管行动迅速,仍不失镇静,可是此刻语音中竟显得十分焦急。 韦小宝道:“今晚是叫不到了。”白衣尼连问:“为什么?为什么?”韦小宝道:“我姑姑忠于大明,曾行刺鞑子太后,可惜刺她不死,只好在宫里躲躲藏藏。她要见到我的暗号之后,明晚才能相见。”白衣尼道:“很好,红英这丫头有气节。你做什么暗号?”韦小宝道:“我跟姑姑约好的。我在火场上堆一个石堆,插一根木条,她便知道了。” 白衣尼道:“咱们就做暗号去。”跃出窗外,拉了韦小宝的手,出隆福门,过永寿宫、体元殿、保华殿,向北来到火场。韦小宝拾起一根炭条,在一块木片上画了只雀儿,用乱石堆成一堆,将木条插入石堆。白衣尼忽道:“有人来啦!” 火场是宫中焚烧废物的所在,深夜忽然有人到来,事非寻常。韦小宝一拉白衣尼的手,躲到了一只大瓦缸之后,只听得脚步声细碎,一人奔将过来,站定身四下一看,见到了韦小宝所插的木条,微微一怔,便走过去拔起。这人一转身,月光照到脸上,韦小宝见到正是陶红英,心中大喜,叫道:“姑姑,我在这里。”从瓦缸后面走了出来。 陶红英抢上前来,一把搂住了他,喜道:“好孩子,你终于来了。每天晚上,我都到这里来瞧瞧,只盼早日见到你的记号。”韦小宝道:“姑姑,有一个人想见你。”陶红英微感诧异,放开了他身子,问道:“是谁?” 白衣尼站直身子,低声道:“红英,你……你还认得我么?” 陶红英没想到瓦缸后另有别人,吃了一惊,退后三步,右手在腰间一摸,拔短剑在手,道:“是……是谁?”白衣尼叹了口气,道:“原来你不认得我了。”陶红英道:“我……我见不到你脸,你……你是……” 白衣尼身子微侧,让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,低声道:“你相貌也变了很多啦。” 陶红英颤声道:“你是……你是……”突然间掷下短剑,叫道:“公主,是你?我……我……”扑过去抱住白衣尼的腿,伏在地上,呜咽道:“公主,今日能再见到你,我……我便即刻死了,也……也喜欢得紧。” 一听得“公主”二字,韦小宝这一下惊诧自是非同小可,但随即想起陶红英先前说过的往事:她是先朝宫中的宫女,一直服侍长公主,李闯攻入北京后,崇祯提剑要杀长公主,砍断了她手臂,陶红英在混乱中晕了过去,醒转来时,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见。韦小宝向白衣尼望了一眼,心想:“她少了一条手臂,对宫中情形这样熟悉,又在坤宁宫中哭泣,我早该想到了。似她这等高贵模样,怎能会是宫女?我到这时候才知,真是大大的蠢才。” 只听白衣尼道:“这些日子来,你一直都在宫里?”陶红英呜咽道:“是。”白衣尼道:“这孩子说,你曾行刺鞑子皇太后,那很好。可……可也难为你了。”说到这里,泪水不禁涔涔而下。陶红英道:“公主是万金之体,不可在这里耽搁。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宫。”白衣尼叹了口气,道:“我早已不是公主了。”陶红英道:“不,不,在奴婢心里,你永远是公主,是我的长公主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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