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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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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漫谈世界名著 在谈到两人共同喜爱的世界文学名著时,金庸和池田往往把它与历史、政治或人生连在一起讨论,其中还有中日文化、东西文化地比较。在这次对谈的下半部,金庸和池田高度评价了大仲马列的作品,认为其中所角及的“生命脉动”在现代文学中是罕见的。两人期待当代文学有一次“生命的复杂”,这也应是“文学的复杂”。金庸更指出自己的作品深受大仲马列的影响。 金庸:闲谈到此,不禁想到战争的恐怖、和平的可贵。我在英国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,常看到一些著名的学院进门处挂着一块块铜牌或木牌,刻着一行行数名字,注明“本学院下列教师或学生,于1914-1918年(或1939-1945年)战争中殉国”。 池田:我在访问牛津大学时也曾见过这样的牌子。 金庸:这些人都是英国的精英,如果不是年纪轻轻就在战争中牺牲,他们都是牛津或剑桥的教授、讲师、博士生、硕士生、大学生,这一排排的人名中,不知要出多少位优秀的政治家、大学者、科学家、艺术家……,忽然无端端的化为尘土,那真是多大的浪费。越是历史悠久、规模宏魇学院,殉国名录中的姓名越多。每次见到,我都怃然伤怀,感叹良久。 池田:战争造成巨大损失自不待言,尤其是从社会的立场而言,“地位越高对社会的责任越重大”。这是以英国为首的欧洲传统。(法语Noblesse oblige,即“位高则任重”)——我以前对创价学园的学生们说过这样的话。近代的日本,尤其是令日本陷于战争泥沼中的昭和时工的国家领导人中,这种风尚甚为衡薄,越是“位高”就越利己不肯站在第一线,不肯承担责任。通过东京审判,使得造成结果的政策方针,以及决定方针的制度的脆弱和不负责任,终于大白于天下。战争绝对不容发生,而日本的社会也必须培养良好的“领导者品德”。 金庸:现在回想起当初,谁都会为国而不惜捐躯吧!当时,我们满怀敌意仇恨,恨不得杀了所有的敌人,其实,以敌国全部人民都怀这样的不共戴天之仇的心理,完全是不必要的,战争的罪过主要是由发动战争的那些当权者、政客、大军人所犯下的。 池田:我也甚有同感。常言道:“发动战争者都是恶人,战斗者都是好人”,“所谓战争,就是谎言和欺骗的体系”。尤其是当时的军部领导人又是何等的愚蠢啊!评论家村上兵卫先生曾参照自己的行伍经验而写道:“在参谋、上级指挥官、将军们之中,不知何故竟然是无知、无能、傲慢而愚笨者、无见识的人物占了大多数。”我的长兄在缅甸战死,不,是在战争中死于非命。夺去家兄性命的就是臭名昭著的缅甸的“英帕尔战役”,在那些无能的军队指挥官、有“勇”无谋低劣之极的军事计划下成为牺牲品。以前,我曾看过探索“英帕尔战役”过程的电视节目。想到我非常喜欢的长兄就是在那悲惨的环境中死去,想到他受了那么多的苦,心中就感到一阵阵的痛楚。被愚昧的统治者所驱使的民众是何等不幸,我们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再度发生。 金庸:战争有“侵略战争”与“卫国战争”的分别,为了保卫国家人民,那是正义而必要的战争,侵略战争则不是。 池田:已经对谈了好几回了,这一次该来围绕“文学”这一命题谈谈了。通过谈论各种文学作品,我想可以互相了解各自的文学观和人生观。 金庸:我们二人爱看类似的书, 相信主要是由于个性的相近,虽然还谈不上是真正的“知己”,但可以说是“物以类聚、人以群分”吧。爱喝酒的人容易成朋友,爱看相扑、拳赛、足球、棒球、排球的人也各自易交朋友。个性接近,便会有共同的爱好。我们在青年时代爱读冒险、斗争性强的英雄故事。相信在我们性格之中,都有一种喜欢行动的积极性,同时对于困难和打击不肯轻易屈服。 池田:是啊,所以如以我的“青春时代之书”举例,则应该是《布鲁达库英雄传》吧! 金庸:嗯,但为了青年读者,我看应该稍加说明一下!《布鲁达库英雄传》英文的书名叫做《希腊罗马高贵人物记》(The Lives at the Noble Grecians and Romans)是英国诺斯爵士(Sir Thomas Vorth)从亚米奥(Amyot)的法文译本转译的。原作者布鲁达库(Plutarchos)是希腊人,原作是用希腊文写的。诺斯爵士的译本虽非英文中的最早译本,但他的译文极好,富于戏剧性,文笔华丽,直到今日仍为人广泛阅读。莎士比亚采用了这部译本中的几篇传记:恺撒大将、安东尼和克丽奥派屈拉、雅典人第蒙、考里奥拉纳、伯利克里斯。由于诺斯爵士的文采,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有好多段地白直接引用诺斯的译文,只稍加润饰而已。 池田:日本也一样,只要提起这些听过名字的英雄,马上会想起许多。日本大概是在1952至1956年间,由岩波书店刊行此书的全译本,是由河野与一先生翻译的。 金庸:这部书原名《对偶传记集》(οἱ βίοι παράλληλοι)①,那是一对一对的传记,写了一位希腊英雄,再写一罗马列英雄。列出两人的功业事迹、地位、性格类似之处,然后作一番评论比较。一共有二十二对英雄人物,另有四篇独立而不对偶的传记。诺斯的译本先叙述希腊的开国君主蒂萨斯,再述罗马的开国君主罗穆勒斯。中文译本只译了原书的一小部分,书名《希腊罗马英雄传》,是吴奚真先生在台湾译的,梁实秋先生校订,根据的是John Kryden的英文译本,一共译了八人的传记,三篇对比论文,译笔相当忠实,唯略见生硬,读来稍有枯燥之感。 池田:此书被介绍到日本及中国是稍后的事,其对欧洲文学及历史所产生的影响则无法估计。 金庸:是的。这部著作对后世的文学和历史影响甚大,它把希腊、罗马列传说的或真产的伟人生活很谰细地描绘了出来。由于作者注重对比,往往待别提出两个英雄之间类似的情况来加以强调:同时作者得视道德和品格,不重视丰功伟业的本身,因而这些伟人更加显得有血有肉。这书对法国大革命的影响很大,其德文译本为歌德、席勒、贝多芬、尼采等人所爱读。 池田:说到《布鲁达库英雄传》的魅力,您特别指出把英雄作为真实的“人”来加以描写。对此我深有同感。十九世纪的历史主义出现以来,由马列克思主义开始的各种历史观,过于追求历史的法则性或必然性,对于创造历史不外是人这点道理,就容易被忽视。一言以蔽之,也即是“不重视人的存在”!这样的历史教科书所灌输的东西实在是毫无趣味可言。将“人”搁在一旁,除了显示出现代历史观和世界观的破绽,不也是经历了二十世纪宏大实验失败后苏联、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实况吗?所谓“历史的必然性”这句话,在二十世纪中常常出现,但是认为历史将会如其所料般发展,而且人能预知历史的过程,这其实是一种傲慢的态度。如果抱这种态度,则是一种以外在因素来决定一切的决定论,那就太简单了。说得苛刻一点,在那种思想里,人的独创性、主动性,所谓“努力”,一切都成为无甚意义。如果追究到底的话,人就会变成怎样也逆转不了命运,怎样做也徒劳。在这个意义中,“唯物决定论”的马列克思主义和“唯心决定论”的佛洛伊德学说,可以说是二十世纪的两大思潮之象征。 金庸:马克思认为生产工具与生产力的发展,造成生产关系改变,引发阶级斗争,由此而推动历史进展。人类历史从原始共产社会进步为奴隶社会,再进化为封建社会,然后是资本主义社会,下一步必定是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。社会发展的原动力是经济发展。经济和生产是社会变化的根本,这个原则我是十分信服的,确是马列克思天才的得要理论。不过也有人不同意他说得这样百分之百年确定。英国大哲学家罗素,就曾在《自由与组织》一书中,以轻松的例子提出异议。他说,马列克思关于历史的理论是过于确定了。事实上,当两个巨大的力量互相对立而相持不下之时,一股小小的力量就可以改变历史。历史不能说是必然的,其中充满了偶然的因素。1917年,俄国政府被推倒了,列宁要从德国回俄国去。 如果当时负责批他出境证的移民局长由于消化不良而脾气不好,本来要批“准许”的,忽然气冲冲地批了个“不准”。列宁不能回国,不能领导十月革命,苏联的历史不免全部改写。如果当年在伐尔密战役中指挥普鲁士军队的统帅不是这么糊涂昏庸,普军极可能一举将法国大革命催毁了。再举一个极端假定,当年英王亨利八世若不是因爱上了美女安布琳(AnneBoleyn)而与罗马教皇决裂(亨利八世要求教皇宣布他的第一次婚姻失效,以便娶安市布琳为后,但教皇不允),美国可能根本不会出现。英国与罗马列教迁分裂后,不承认教皇将美洲分赠给西班牙与葡萄牙。如果不是由于英王的一桩情史,英国一直信奉天主教,罗素以为,“美国今天可能仍是拉丁美洲的一部分,是西班牙的殖民地”。 罗素的理论与例子,容易了解,另一位英国大哲学家卡尔·波普(Karl R.Popper)的理论就相当艰深,他的名著《历史命定主义的贫困》(The Poverty ofHistoricism)只不过一百多页,但我研读此书所花的时间精力,超过了阅读他另一部更出名的两大本的《开放社会及其敌人》。《历史命定主义的贫困》一书,以哲学理论与逻辑推理证明历史是不可预测的。其中偶然的因素太多,人性不能用科学方法来测量,所以历史的将来到底如何,难以提出科学性的可靠预见。罗素与波普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的英国哲学家,重视逻辑与数学推理,与马列克思所主张的历史唯物主义大不相同,因此有相反的结论。平心而论,罗素所举的例子虽然有趣,却也难以令人完全信服。其实马列克思义者重视生产力和经济因素是推动社会发展的主力,但也十分重视“人的作用”。如说历史发展纯粹由于物质而忽视人的作用,那是机械唯物论,这也是辩证唯物主义所反对的。 中国理论界曾有“英雄造时势?时势造英雄?”的辩论,结论是两者互相作用而推动,不可缺少其一。我倾向于相信,1917年初列宁如果不能回到俄国,俄国的无产阶级革命还是会成功的,不过少了列宁的领导,结果未必如此圆满而已。当年英国如果不脱离天主教,北美洲殖发地中的十三州等等由教皇送给了西班牙。西班牙的殖民地中的十三州等等由教皇送给了西班牙。西班牙的殖民统治比英国更加腐败落后,北美十三州经济发展,强有力的资产阶级兴起,还是会发动独立战争而成功,建立美国。不过英王亨利八世如不上安布琳,没有立她为后而生下女王伊丽莎白一世,英国的和欧洲的历史不免会相当不同,今日北爱尔兰或许没有新旧两教居民的严重斗争了。波普是强烈反马列克思主义的学者,他的攻击历史命定主义我是当然之义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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