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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(4)


  温方义老脸涨得通红,须眉俱张,突然发掌击出。月光下袁承志见他头上冒出腾腾热气,脚步似乎迟钝蹒跚,其实稳实异常,当下不敢再行戏弄,一矮身,避开两招,卷起衣袖,见招拆招,凝神接战,他生怕给对方叫破自己门派,使的是江湖上最寻常的五行拳。这路拳法几乎凡是学武之人谁都练过,温氏五祖自然难以从他招式中猜测他的师承门户。

  温方义虽然出手不快,但拳掌发出,挟有极大劲风,拆得八九招,袁承志忽觉对方掌风中微有热气,向他手掌看去,心头微震,但见他掌心殷红如血,惨淡月光映照之下,更觉可怖,心想,这人练的是朱砂掌,听师父说,这门掌力着实了得,可别被他打到了,于是拳风一紧,招数仍是平庸,劲力却渐渐增强。

  酣斗中温方义突觉右腕一疼,疾忙跳开,低头看时,只见腕上一道红印肿起,原来已被他手指划过,但显是手下留情。温方义心头虽怒,可是也不便再缠斗下去了。

  温方山上前一步,说道:“这位袁兄弟年纪轻轻,拳脚居然甚是了得,那可不容易得很了。老夫领教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。”袁承志道:“晚辈不敢身携兵器来到宝庄。”温方山哈哈一笑,说道:“你礼数倒也周全,这也算艺高人胆大了。好吧,咱们到练武厅去!”手一招,跃下地来。众人纷纷跳下。袁承志只得随着众人进屋。

  温青走到他身边,低声说道:“拐杖里有暗器。”袁承志正待接嘴,温青已转身对温正道:“黑不溜秋的广东蛮子怎么样?现下可服了吧?”温正道:“二爷爷是宠着你,才不跟他当真,有甚么希奇了?”温青冷笑一声,不再理他。

  ***

  众人走进练武厅,袁承志见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,打通了成为一个大场子。家丁进来点起数十支巨烛,照得明如白昼。温家男女大都均会武艺,听得三老太爷要和前日来的客人比武,都拥到厅上来观看,连小孩子也出来了。

  最后有个中年美妇和小菊一齐出来。温青抢过去叫了一声:“妈!”那美妇满脸愁容,白了温青一眼,显得甚是不快。

  温方山指着四周的刀枪架子,说道:“你使甚么兵刃,自己挑吧!”

  袁承志寻思:今日之事眼见已不能善罢,可是又不能伤了结义兄弟的尊长,刚下山来就遇上这个难题,可不知如何应付才好。

  温青见他皱眉不语,只道他心中害怕,说道:“我这位三爷爷最疼爱小辈的,决不能伤你。”这话一半也是说给温方山听的,要他不便痛下杀手。她母亲道:“青青,别多话!”温方山望了温青一眼,说道:“那也得瞧各人的造化罢。袁世兄,你使甚么兵刃?”

  袁承志游目四顾,见一个六七岁男孩站在一旁,手中拿着一柄玩具木剑,漆得花花绿绿地,剑长只有寻常长剑的一半。他心念一动,走过去说道:“小兄弟,你这把剑借给我用一下,好不好?”那小孩笑嘻嘻的将剑递了给他。袁承志接了过来,对温方山道:“晚辈不敢与老前辈动真刀真枪,就以这把木剑讨教几招。”这几句话说来似乎谦逊,实则是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。他想对方人多,不断缠斗下去,不知何时方决,安小慧又已遭困,须得显示上乘武功,将对方尽快尽数慑服,方能取金救人,既免稽迟生变,又不伤了对温青的金兰义气。适才他在屋顶跟温方义动手,于对方武功修为已了然于胸,倘若温氏五老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间,那么以木剑迎敌,并不能算是犯险托大。

  温方山听了这话,气得手足发抖,仰天打个哈哈,说道:“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,如此小觑老夫这柄龙头钢杖的,嘿嘿,今日倒还是初会。好吧,你有本事,用这木剑来削断我的钢杖吧。”话刚说完,拐杖横转,呼的一声,朝袁承志腰中横扫而来。

  风势劲急,袁承志的身子似乎被钢杖带了起来,温青“呀”了一声,却见他身未落地,木剑剑尖已直指对方面门。温方山钢杖倒转,杖头向他后心要穴点到。

  袁承志心想:“原来这拐杖还可用来点穴,青弟又说杖中有暗器,须得小心。”身子一偏,拐杖点空,木剑一招“沾地飞絮”,贴着拐杖直削下去,去势快极。

  温方山瞧他剑势,知道虽是木剑,给削上了手指也要受伤,危急中右手一松,拐杖落下,刚要碰到地面,左手快如闪电,伸下去抓着杖尾,蓦地一抖,一柄数十斤的钢杖昂头挺起,反击对方。袁承志见他眼明手快,变招迅捷,也自佩服。

  两人越斗越紧,温方山的钢杖使得呼呼风响,有时一杖击空,打在地下,砖头登时粉碎,声势着实惊人。袁承志在杖缝中如蝴蝶般穿来插去,木剑轻灵,招招不离敌人要害。

  转瞬拆了七八十招,温方山焦躁起来,心想自己这柄龙头钢杖威震江南,纵横无敌,今日却被这后生小辈以一件玩物打成平手,一生威名,岂非断送?杖法突变,横扫直砸,已将敌人全身裹住。

  旁观众人只觉杖风愈来愈大,慢慢退后,都把背脊靠住厅壁,以防被杖头带到,烛影下只见钢杖舞成一个亮晃晃的大圈。

  温方山的武功,比之那龙游帮帮主荣彩可高得多了。袁承志艺成下山,此时方始真正遇到武功高强的对手,只是不愿使出华山派正宗剑法来,以免给温氏五老认出了自己门派,而对方钢杖极具威势,欺不近身去,手中木剑又不能与他钢杖相碰,心想非出绝招,不易取胜,忽地身法稍滞,顿了一顿。

  温方山大喜,横杖扫来。袁承志左手运起“混元功”,硬生生一把抓住杖头,运力下拗,右手木剑直进,嗤的一声,温方山肩头衣服已被刺破,这还是他存心相让,否则一剑刺在胸口,虽是木剑,但内劲凌厉,却也是穿胸开膛之祸。

  温方山大吃一惊,虎口剧痛,钢杖已被挟手夺了过去。

  袁承志心想他是温青的亲外公,不能令他难堪,当下立即收回木剑,左手一送,已将钢杖交还在他手中。这只是一瞬间之事,武功稍差的人浑没看出钢杖一夺一还,已转过了一次手,料想令他如此下台,十分顾全了他老人家的颜面。

  哪知温方山跟着便横杖打出。袁承志心想:“已经输了招,怎么如此不讲理,全没武林中高人的身分?”当即向左避开,突然嗤嗤嗤三声,杖头龙口中飞出三枚钢钉,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。杖头和他身子相距不过一尺,暗器突发,哪里避让得掉?

  温青不由得“呀”的一声叫了出来,眼见情势危急,脸色大变。

  却见袁承志木剑回转,啪啪啪三声,已将三枚钢钉都打在地下。这招华山剑法,有个名目叫作“孔雀开屏”,取义于孔雀开屏,顾尾自怜。这招剑柄在外,剑尖向己,专在紧急关头挡格敌人兵器。袁承志打落暗器,木剑反撩,横过来在钢杖的龙头上一按。木剑虽轻,这一按却按在杖腰的不当力处,正深得武学中“四两拨千斤”的要旨。

  温方出只觉一股劲力将钢杖向下捺落,忙运力反挺,却已慢了一步,杖头落地。袁承志左足一蹬,踏上杖头。温方山用力回扯,竟没扯起,袁承志松足向后纵开丈余。温方山收回钢杖,只见厅上青砖深深凹下了半个龙头,须牙宛然,竟是杖上龙头被他蹬入砖中留下的印痕。四周众人见了,尽皆骇然。

  温方山脸色大变,双手将钢杖猛力往屋顶上掷去,只听得忽啦一声巨响,钢杖穿破屋顶,飞了出去。

  他纵声大叫:“这家伙输给你的木剑,还要它干么?”

  袁承志见这老头子怒气勃勃,呼呼喘气,将一丛胡子都吹得飞了起来,心中暗笑:“这是你输了给我,可不是钢杖输了给木剑!”

  屋顶砖瓦泥尘纷落之中,温方施纵身而出,说道:“年轻人打暗器的功夫还不坏,来接接我的飞刀怎样?”随手解下腰中皮套,负在背上。

  袁承志见他皮套中插着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飞刀,刃长尺许,心想大凡暗器,均是乘人不备,卒然施发,袖箭藏在袖中,金镖、铁莲子之属藏在衣囊,他的飞刀却明摆在身上当眼之处,料想必有过人之长,知道这时谦逊退让也已无用,点了点头,说道:“老前辈手下容情!”将木剑还给小孩,转过身来。

  温家众人知道四老爷的飞刀势头劲急,捷如电闪,倏然便至。这少年如全数接住,倒也罢了,要是他闪避退让,飞刀不生眼睛,那可谁也受不住他一刀。当下除了四老之外,余人纷纷走出厅去,挨在门边观看。

  温方施叫道:“看刀!”手一扬,寒光闪处,一刀呜呜飞出。原来他的飞刀刀柄凿空,在空中急飞而过之时,风穿空洞,发出呜呜之声,如吹唢呐,声音凄厉。刀发有声,似是先给敌人警告,显得光明磊落,其实也是威慑恐吓,扰人心神。

  袁承志见飞刀威猛,与一般暗器以轻灵或阴毒见胜者迥异,心想:“我如用手接刀,不显功夫,难挫他骄气,总要令他们输得心悦诚服,才能叫他们放出小慧,交还黄金。”于是在怀中摸出两枚铜钱,左手一枚,右手一枚,分向飞刀打去。左手一枚先到,只听铮的一声响,飞刀登时无声,原来铜钱已把镂空的刀柄打折。右手一枚铜钱再飞过去,与飞刀一撞,同时跌在地上。那飞刀重逾半斤,铜钱又轻又小,然而两者相撞之后,居然一齐下堕,显见他的手劲力道,比温方施高出何止数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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