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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 浮槎北溟海茫茫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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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翠山还没走到舵边,又一个大浪头扑将上来,这巨浪犹似一堵结实的水墙,砰的一声大响,只打得船木横飞。这当儿张翠山一生勤修的功夫显出了功效,双脚牟牢站在船面,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,纹丝不动,待巨浪过去,一个箭步便蹿到舵边,伸手稳稳掌住舵把。 但听喀喇喇、喀喇喇几声猛响,却是谢逊横过狼牙棒,将主桅和前桅击断。两条桅杆带着白帆,跌入海中。但风势实在太大,这时虽只后帆吃风,那船还是歪斜倾侧,在海面上狂舞乱跳。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,饶是他一身武功,遇上了这天地间风浪之威,却也束手无策,那后桅侧斜渐低,帆边已碰到水面。谢逊破口大骂:“贼老天,打这鸟风!”眼见座船便要翻转,只得提起狼牙棒,将后桅也打断了。 三桅齐断,这船在惊涛骇准中成了无主游魂,只有随风飘荡。 张翠山大叫:“殷姑娘,你在哪里?”他连叫数声,听不到答应,叫到后来,喊声中竟带着哭音。突然间一只手攀上他膝头,跟着一个大浪没过了他头顶,在海水之中,有人紧紧抱住了他腰。待那浪头掠过舱面,他怀中那人伸手搂住了他头颈,柔声道:“张五哥,你竟这般挂念我么?”正是殷素素的声音。张翠山大喜,右手把住了舵,伸左手紧紧反抱着她,说道:“谢天谢地!”在这每一刻都可给巨浪狂涛吞没的生死边缘,他忽地发觉,自己对殷素素的关怀,竟胜于计及自己的安危。殷素素道:“张五哥,咱俩死在一块。”张翠山道:“是!素素,咱俩死活都在一块。” 若在寻常境遇之下,两人正邪殊途,顾虑良多,纵有爱恋相悦之情,也决不能霎时之间两心如一。这时候两人相拥相抱,周围漆黑一团,船身格格格地响个不停,随时都能碎裂,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喜乐。张翠山和谢逊奋力对击,原已累得精疲力竭,但得殷素素忽施柔情激励,立时精神大振,任那狂涛左右冲击,竟始终将舵掌得稳稳的,绝不摇晃。船上的聋哑舟子已尽数给冲人海中,这场狂风暴雨说来就来,原来是海底突然地震,带同海啸,气流激荡,惹起了一场极大风暴。若非谢逊和张翠山均身负罕有武功,如何抵挡得住?幸好那船造得分外坚固,虽船上舱盖、甲板均遭打得破碎不堪,船身却仍无恙。 头顶乌云满天,大雨如注,四下里波涛山立,这当儿怎还分得出东南西北?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,桅樯尽折,船只也已无法驾驶。 谢逊走到后艄,说道:“张兄弟,真有你的,让我掌舵吧。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。”张翠山站起身来,将舵交给了他,携住殷素素的手,刚要举步,蓦地里一个巨浪飞到,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外。这浪头来得极其突兀,两人全然猝不及防。 张翠山待得惊觉,已然身子凌空,这一落下去,脚底便是万丈洪涛,百忙中左手一勾,抓住了殷素素手腕,当时心中唯有一念:“和她一齐死在大海之中,决不分离。”他左手刚抓住殷素素手腕,右臂已为一根绳索套住,身子忽地向后飞跃,冲浪冒水,倒退因来。原来谢逊及时发觉,拾起脚下一根帆索,卷了他二人回船。砰砰两声,两人摔上甲板。这一下死里逃生,张殷二人固大出意外,谢逊也暗叫一声:“侥幸!”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,本事再大十倍也难以相救了。 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,船身仍一时如上高山,片刻间似泻深谷,但二人经过适才的危难,对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。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,凑在他耳边说道:“张五哥,我俩若能不死,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。”张翠山心情激荡,道:“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一句话,天上地下,人间海底,我俩都要在一起。”殷素素喜悦无限,跟着说道:“天上地下,人间海底,我俩都要在一起。”两人相偎相倚,心中都反而感激这场海啸。 谢逊心中却不住价地叫苦,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,对这狂风骇浪却半点法子也没有,只有听天由命,任凭风浪随意摆布。 这场大海啸直发作了两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。天上乌云慢慢散开,露出星月之光。 张翠山走到船艄,说道:“谢前辈,多谢你救了我二人性命。”谢逊冷冷地道:“这话不用说得太早。咱三人的性命,有九成九还在贼老天手中。”张翠山一生之中,从没听人在“老天”二字之上,加上个“贼”字,心想此人的愤世,实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,但转念一想,这一叶孤舟漂荡在无边大海之上,看来多半无幸。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,对人世正加倍地留恋,便似刚在玉杯中啜到一滴美酒,立时便要给人夺去,“造化弄人”这四字的含意,随着谢逊“贼老天”三字这一骂,更加深深地体会到了。 他叹了口气,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。谢逊累了大半晚,自到舱中休息。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,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,顺着北斗的斗勺,找到了北极星,只见座船顺着海流,正向北漂行,说道:“五哥,这船是在不停地向北。”张翠山道:“是啊!最好能折而向西,咱们便有回归家乡之望。”用力将舵转向右首,只盼船身能转而向西,但船上片帆也无,不受控驶,只顺风顺流地不住往北。 殷素素出了一会儿神,道:“若是这船无止无息地向东,不知会去哪里。”张翠山道:“向东是永无尽头的大海,只须漂浮得七八天,咱们没清水喝……”殷素素初尝情爱滋味,如梦如醉,不愿去想这些煞风景的事,说道:“曾听人说,东海上有仙山,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,我们说不定便能上了仙山岛,遇到了美丽的男仙女仙……”抬头望着天上的锒河,说道:“说不定这船漂啊流啊,到了银河之中,于是我们看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。” 张翠山笑道:“我们把这船送给了牛郎,他想会织女时,便可坐船渡河,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,方能相会。”殷素素道:“将船送给了牛郎,我和你要相会时,又坐什么啊?”张翠山微笑道:“天上地下,人间海底,咱俩都在一起。既在一起,何必渡什么银河?不用坐船了。”殷素素嫣然一笑,脸上更似开了一朵笑颜之花,拿着张翠山的手,轻轻抚摸。 两人柔情蜜意,充塞胸臆,似有很多话要说,却又觉得一句话也不必说。过了良久良久,张翠山低下头来,只见殷素素眼中泪光莹然,脸有凄苦之色,讶道:“你想起了什么?”殷素素低声道:“在人间,在海底,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。但将来我二人死了,你会上天,我……我……却要下地狱。”张翠山道:“胡说八道。” 殷素素叹了口气道:“我知道的,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,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。”张翠山一惊,隐隐觉得她心狠手辣,实非自己佳偶,可是一来倾心已深,二来在这九死一生的汪洋中,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?安慰她道:“以后你改过迁善,多积功德,常言道:知过能改,善莫大焉。” 殷素素默然,过了一会儿,忽然轻轻唱起歌来,唱的是一曲《山坡羊》: 他与咱,咱与他,两下里多荦挂。冤家,怎能够成就了姻缘,就死在阎王殿前,由他把那杵来舂,锯来解,把磨来挨,放在油锅里去炸。唉呀由他!只见那活人受罪,哪曾见过死鬼带枷?唉呀由他!火烧眉毛,且顾眼下。火烧眉毛,且顾眼下。 猛听得谢逊在舱中大声喝彩:“好曲子,好曲子!殷姑娘,你比这婆婆妈妈的张相公,可合我心意得多了。”殷素素道:“我和你都是恶人,将来都没好下场。” 张翠山低声道:“倘若你没好下场,我跟你一起没好下场。你真要下地狱,我陪你一起下,由得他放在油锅里去炸!” 殷素素惊喜交集,只叫得一声:“五哥!”抱住了他头颈。 次日天刚黎明,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的大鱼。狼牙棒上生有钩刺,用以打鱼,倒也甚为方便。三人饿了一天,虽生鱼甚腥,却也吃得津津有味。船上没了清水,挤出鱼肉中的汁液,勉强也可解渴。 海流一直向北,带着船只日夜不停地北驶。夜晚北极星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,太阳总是在右舷方升起,在左舷方落下,连续十余日,风向水流不变,船行也始终不变。谢张二人用力转舵,丝毫改变不了船行方向。 气候却一天天地冷了起来,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,还可抵受得住,殷素素却一天比一天憔悴。张谢二人都将外衣脱下来给她穿上了,仍无济于事。张翠山见她强颜欢笑,奋勇与寒风相抗,心中说不出的难受,座船再北行数日,殷素素非冻死不可。 哪知天无绝人之路,一日这船突然驶入了大群海豹之间。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,三人剥下海豹皮披在身上,宛然是上佳皮裘,还有海豹肉可吃,三人都大为欢畅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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