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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皓臂似玉梅花妆(9)


  巨鲸帮帮主麦鲸受他这般戏弄,霍地站起,转念一想,终是不敢发作,重又坐下。

  谢逊说道:“麦帮主,今年二月间,你在闽江口抢劫一艘远洋海船,可是有的?”麦鲸脸如死灰,道:“不错。”谢逊道:“阁下在海上为寇,若不打劫,何以为生?这一节我也不来怪你。但你将数十名无辜客商尽数抛入海中,又将七名妇女轮奸致死,是否太过伤天害理?”麦鲸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这是帮中兄弟们干的,我……我可没有。”

  谢逊道:“你手下人这般穷凶极恶,你不加约束,与你自己所干何异?是哪几个人干的?”麦鲸身当此境,只求自己免死,拔出腰刀,说道:“蔡四、花青山、海马胡六,那天的事,你们三个有份吧?”刷刷刷三刀,将身旁三人砍翻在地。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,蔡四等三人绝无反抗余地,立时中刀毙命。

  谢逊道:“好!只不免太迟了一点,又非你的本愿。倘若你当时杀了这三人,今日我也不会来跟你比武了。麦帮主,你最擅长的功夫是什么?”

  麦鲸见仍是不了,心道:“在陆上比武,只怕跟他走不上三招。到了大海之中,却是我的天下了。便算不济,总能逃走,难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?”说道:“在下想领教一下谢前辈的水中功夫。”谢逊道:“比水中功夫,须得到海里去比试,一来太也费事,二来我一走开,只怕这里的人都要逃走!”

  众人都心中一凛,暗想:“他怕我们逃走,难道他要将这里的人个个害死?”

  麦鲸忙道:“其实便到海中比试,在下也决不是谢前辈对手,我认输就是。”谢逊道:“噫,那倒省事。你既认输,这就横刀自杀吧。”麦鲸心怦的一跳,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比武,胜负原是常事,输了用不着自杀吧……”谢逊喝道:“胡说八道!谅你也配跟我比武?今日我是索债讨命来着。咱们学武的,手上岂能不沾鲜血?可是谢某生平只杀身有武功之人,最恨欺凌弱小,杀害从未练过武功的妇孺良善。凡是干过这种事的,谢某今日一个也不放过。”

  张翠山听到这里,情不自禁地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,心想她杀害龙门镖局满门老幼数十口,其中自有不少是丝毫不会武功的,谢逊若知此事,也当找她算账,只见殷素素脸色苍白,嘴唇微微颤动。张翠山又想:“谢逊若要杀她,我是否出手相救?我如出手,只不过白饶上自己一条性命,何况她也可说是罪有应得,但是……但是……我难道眼睁挣地瞧着人行凶,袖手不理?”

  只听谢逊又道:“不过怕你们死得不服,才叫你们一个个施展生平绝艺,只要有一技之长能胜过我的,便饶了你性命。”

  他说了这番话,从地下抓起两把泥来,倒些酒水,和成了两团湿泥,对麦鲸道:“水性优劣,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久,我和你各用湿泥封住口鼻,谁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,谁便横刀自尽。”也不问麦鲸是否同意,将左手中的湿泥贴在自己脸上,封住了口鼻,右手一扬,啪的一声,另一块湿泥飞掷过去,封住了麦鲸口鼻。

  众人见了这等情景,虽觉好笑,但谁都笑不出来。

  麦鲸早已深深吸了口气,当湿泥封住口鼻,便盘膝坐倒,屏息不动。他从七八岁起,便常钻到海底摸鱼捉蟹,水性极高,便一炷香不出水面,也淹他不死,因此这般比试他自信决不能输,焦虑之心既去,凝神静心,更能持久。

  谢逊却不如他这般静坐不动,大踏步走到神拳门席前,斜目向着掌门人过三拳瞪视。过三拳给他看得心中发毛,站起身来,抱拳说道:“谢前辈请了,在下过三拳。”

  谢逊嘴巴受封,不能说话,伸出右手食指,在酒杯中蘸了些酒,在桌上写了三个字。过三拳登时脸如死灰,神色恐怖已极,宛似突然见到勾魂恶鬼一般。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肴去,见谢逊所写的乃“崔飞烟”三个字。那弟子茫然不解,心想“崔飞烟”似是一个女子名字,何以师父见了这三字如此害怕?

  过三拳自然知道崔飞烟是自己嫡亲嫂子,自己逼奸不遂,将她害死,心想:“反正他饶我不过,还不如乘他口鼻上湿泥未除,全力进攻,他若运气发拳,势必会输了给麦鲸。”当下朗声道:“在下执掌神拳门,生平学的乃是拳法,向前辈讨教几招。”也不待谢逊是否答允,呼的一拳向他小腹击去,一拳既出,第二拳跟着递了出去。过三拳这名字的由来,乃因他拳力极猛,一拳可毙牯牛,寻常武师万万挡不住他三拳的轰击,江湖上传扬开来,他本来的名字反没人知道了。他心知眼前之事,利于速攻,倘若麦鲸先忍不住而揭去口典上的湿泥,那么谢逊自可跟着揭去,但此刻自己却占着极大便宜,对方不能喘气运力,武功自然大打折扣。

  他两拳击出,谢逊随手化解。过三拳只觉对方的劲力颇为软弱,和适才震死常金鹏、喷倒白龟寿的神威大不相同,大叫:“第三拳来了!”他这第三拳有个啰唆名目,叫做“横扫千军,直摧万马”,是他生平所学最厉害的一招,这一招拳法伤过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。

  这时麦鲸面红耳赤,额头汗如雨下,势难再忍。麦少帮主见父亲情势危急,而谢逊却正在和过三拳比拳,灵机一动,伸手到邻座本帮一个女舵主头发上拔下一根银钗,拗下钗脚寸许来的一截,对准麦鲸的嘴巴伸指弹出。这半截银钗刺到麦鲸口中,虽不免伤及他咽喉齿舌,但在湿泥上刺了一个小孔,稍有气息透入,这场比试便立于不败之地。

  半截银钗离麦鲸身前尚有丈许,谢逊斜目已然瞥见,伸足在地下一踢,一粒小石子飞了起来,正好打中那半截银钗。锒钗嗤的一声飞回,势头劲急异常,麦少帮主“啊”的一声惨叫,按住右目,鲜血涔涔而下,断钗已将他一眼刺瞎。

  麦鲸伸手欲抹开口鼻上的湿泥,谢逊又踢出两块石子,啪啪两声,分别打在他双肩,左右肩骨碎裂,手臂再也无法动弹。

  便在此时,过三拳的第三拳已击中了谢逊的小腹。这一拳势如风雷,拳力未到,拳风已极威猛,过三拳料想对方不敢硬接硬架,定须闪避,但不论避左避右、蹿高缩后,他都预伏下异常厉害的后着。岂知谢逊身子竟然不动,过三拳大喜,这一拳端端正正地击中他小腹。人身的小腹本来极为柔软,但他着拳时如中铁石,刚知不妙,已狂喷鲜血而死。

  谢逊回过头来,见麦鲸双眼翻白,已气绝而死。他先除去麦鲸口鼻上的湿泥,探了探他鼻息,这才抹去自己口鼻上的湿泥,仰天长笑,说道:“这两人生平作恶多端,到今日遭受报应,已是迟了。”陡然间双目如电,射向昆仑派的两名剑客,从高则成望到蒋立涛,又从蒋立涛望到高则成,良久不语。

  高蒋二人脸面苍白,但昂然持剑,都向他瞪目而视。

  张翠山见谢逊顷刻间连毙四大帮会的首脑人物,接着便要向高蒋二人下手,站起身来,说道:“谢前辈,据你所云,适才所杀的数人都死有余辜,罪有应得。但若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施杀戮,与这些人又有什么分别?”谢逊冷笑道:“有什么分别?我武功高,他们武功低,强者胜而弱者败,便是分别。”张翠山道:“人之异于禽兽,便是要分辨是非,倘若一味恃强欺弱,又与禽兽何异?”

  谢逊哈哈大笑,说道:“难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?当今蒙古人做皇帝,爱杀多少汉人便杀多少,他跟你讲是非么?蒙古人要汉人的子女玉帛,伸手便拿,汉人倘若不服,他提刀便杀,他跟你讲是非么?”

  张翠山默然半晌,说道:“蒙古人暴虐残恶,行如禽兽,凡有志之士,无不切齿痛恨,日夜盼望逐出鞑子,还我河山。”谢逊道:“从前汉人自己做皇帝,难道便讲是非了?岳飞是大忠臣,为什么宋高宗杀了他?秦桧是大奸臣,为什么身居高位,享尽了荣华富贵?”张翠山道:“南宋诸帝任用奸侯,杀害忠良,罢斥名将,终至大好河山沦于异族之手,种了恶因,致收恶果,这就是辨别是非啊。”

  谢逊道:“昏庸无道的是南宋皇帝,但金人、蒙古人所残杀虐待的却是普天下的汉人。请问张五侠,这些老百姓又作了什么恶,以致受此无穷灾难?”张翠山默然。

  殷素素突然接口道:“老百姓无拳无勇,自然受人宰割。所谓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,那也事属寻常。”

  张翠山道:“咱们辛辛苦苦地学武,便是要为人伸冤吐气,锄强扶弱。谢前辈英雄无敌,以此绝世武功行侠天下,苍生皆被福荫。”

  谢逊道:“行侠仗义有什么好?为什么要行侠仗义?”

  张翠山一怔,他自幼便受师父教诲,在学武之前,便已知行侠仗义是须当终身奉行不替的大事,所以学武,正是为了行侠,行侠是本,而学武是末。在他心中,从未想到过“行侠仗义有什么好?为什么要行侠仗义?”的念头,只觉这是当然之义,自明之理,根本不须思考,这时听谢逊问起,他一呆之下,才、道:“行侠仗义嘛,那便是伸张正义,使得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了。”

  谢逊凄厉长笑,说道:“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!嘿嘿,胡说八道!你说武林之中,当真善有善报、恶有恶报么?”

  张翠山道:“适才海沙派、巨鲸帮、神拳门这几个首脑恶事多为,或亲手戕害良善,或纵容下属杀伤无辜,谢前辈一一秉公处理。这几人所遭,便是恶有恶报了。”他顾及殷素素面子,不提天鹰教。谢逊低沉着声音问道:“那么善有善报呢?”

  张翠山蓦地想起了俞岱岩来,三师哥一生积善无数,却差没来由地遭此惨祸,这“善有善报”四字,自己实再难以信之不疑,惨然叹道:“天道难言,人事难知。咱们但求心之所安,义所当为,至于为祸是福,也计较不来了。”

  谢逊斜目凝视,说道:“素闻尊师张三丰先生武功冠绝当世,可惜缘悭一面。你是他及门高弟,见识却如此凡庸,想来张三丰也不过如此,这一面不见也罢。”

  张翠山听他言语之中对恩师大有轻视之意,忍不住勃然发作,说道:“我恩师学究天人,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测?谢前辈武功高强,自非后学小子所及,但在我恩师看来,或许也不过是一勇之夫罢了。”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,示意他暂忍一时之辱,不可吃了眼前亏。张翠山心道:“大丈夫死则死耳,可决不能容他辱及恩师。”

  哪知谢逊却并不发怒,淡淡地道:“张三丰先生开创宗派,想来武功上必有独特造诣。武学之道,无穷无尽,我如不及尊师,那也不足为奇。总有一日,我要上武当山去领教一番。张五侠,你最擅长的是什么功夫,姓谢的想见识见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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