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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字作丧乱意彷徨(2)


  张翠山初时怒气勃勃,原想把都大锦等一干人个个手足折断,出一口胸中恶气,待见自己随手一掌一拳,竟将三个镖师打得如此狼狈,都大锦更身受重伤,不禁暗暗惊异,自己事先丝毫没想到,这套新学的二十四字“倚天屠龙功”竟有如斯巨大威力,心肠不禁软了,便不想再下辣手,说道:“姓都的,今日我手下容情,打到你这般地步,也就够了。你把囊中的二千两黄金,尽数取将出来救济灾民。我在暗中窥探,只要你留下一两八钱,我拆了你的龙门镖局,将你满门杀得鸡犬不留。”最后这两句话是他听都大锦转述的,这时忽然想到,随口说了出来。

  都大锦缓缓站起,但觉背心剧痛,略一牵动,又吐出一口鲜血。史镖头却只受了些皮肉外伤,自知决非张翠山的对手,嘴头上再也不敢硬了,说道:“张五侠,我们虽然受了人家的镖金,但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,须得将金子还给人家。再说,那些金子存在镖局子里,我们身在异乡,这当口又怎有钱来救济灾民。”

  张翠山冷笑道:“你欺我是小娃娃吗?你们龙门镖局倾巢而出,临安府老家中没留下好手看守,这黄金自是随身携带。”他向镖队一一行人瞧了几眼,走到一辆大车旁边,手起一掌,喀喇喇几声响,车厢碎裂,跌出十几只金元宝来。

  众镖师脸上变色,相顾骇然,不知他何以竟知道这藏金之处。原来张翠山年纪虽轻,但随着众师兄行侠天下,江湖上的事见得多了。他见这辆大车在烂泥道中轮印最深,而四名青年镖师眼见都大锦中拳跌倒,并不上前救助,反而齐向这辆大车靠拢,可想而知车中定是藏着贵重之物,眼见黄金跌得满地,冷笑几声,翻身上马,径自去了。

  适才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,料想都大锦等念着家中老小,不敢不将这二千两黄金拿来救济灾民。张翠山一面赶路,一面默想那二十四个字中的招数变化。他在那天晚上学招有如临帖,只觉师父所使的招数奇妙莫测,岂知一经施展,竟具如斯神威,真比捡获了无价之宝还快活十倍,然一想到俞岱岩生死莫测,不禁又泪水满眶。

  大雨中接连赶了几日路,那青骢马虽然壮健,却也支持不住了,到得安徽省地界,忽地口吐白沫,发起烧来。张翠山爱惜牲口,只得休马数日,再缓缓而行。这么一来,到得临安府时已是四月三十傍晚。

  张翠山投了客店,寻思:“我在道上走得慢了,不知都大锦他们是否已回镖局?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脚何处?我已跟镖局子的人破了脸,不便径去拜会,今晚且上镖局一探。”

  用过晚膳,向店伴一打听,得知龙门镖局坐落在里西湖畔。他到街上买了一套衣巾,又买一把临安府驰名天下的折扇,在澡堂中洗了浴,命待诏理发梳头,周身焕然一新,对镜照去,俨然是个浊世佳公子,却哪里像是个威扬武林的侠士?借过笔墨,想在扇上题些诗词,但一拿到笔,自然而然地便写下了那“倚天屠龙”的二十四字,一笔一画,无不力透纸背,写罢持扇一看,自觉得意,心道:“学了师父这套拳法之后,竟连书法也大有长进了。”轻摇折扇,踱着方步,径往里西湖而去。

  此时宋室沦亡,临安府已陷入蒙古人之手。蒙古人因临安是南宋都城,深恐人心思旧,民恋故君,特驻重兵镇压。蒙古兵为了立威,比在他处更加残暴,因此城中十室九空,居民泰半迁移到了别处。百年前临安城中户户垂杨、处处笙歌的盛况,早已不可复睹。张翠山一路行来,但见到处是断垣残瓦,满眼萧索,昔年繁华甲于天下的一座名城已几若废墟。其时天未全黑,但家家闭户,街上稀见行人,唯见蒙古骑兵横冲直撞,往来巡逻。张翠山不欲多惹事端,一听到蒙古巡兵铁骑之声,便缩身在墙角小巷相避。

  他听说昔时一到夜晚,便满湖灯火,但这时走上白堤,只见湖上一片漆黑,竟没一个游人。他依着店小二所言途径,寻觅龙门镖局的所在。

  那龙门镖局是一座一连五进的大宅,面向里西湖,门口蹲着一对白石狮子,气象威武。张翠山远远便即望见,慢慢走近,只见镖局门外湖中停泊着一艘游船,船头挂着两盏碧纱灯笼,灯光下依稀见有一人据案饮酒。张翠山心道:“这人倒有雅兴!”见镖局外悬着的大灯笼中没点燃蜡烛,朱漆铜环的大门紧紧关闭,想是镖局中人都已安睡。

  张翠山走到门前,心道:“一个月之前,有人送三哥经这大门而入,却不知那人是谁?”心中一酸,忽听得背后有人幽幽叹了口气。

  这一下叹息,在黑沉沉的静夜中听来,大有森森鬼气,张翠山霍地转身,背后竟没一人,游目环顾,除了湖上小舟中那个单身游客之外,四下里寂无人影。张翠山微觉惊讶,斜睨舟中游客,只见他青衫方巾,和自己一样,也作文士打扮,朦胧中看不清他面貌,只见他侧面脸色甚为苍白,给碧纱灯笼一照,映着湖中绿波,寒水孤舟,冷冷冥冥,竟不似尘世间人。但见他悄坐舟中,良久良久,除了风拂衣袖,竟一动也不动。

  张翠山本想从黑暗处越墙而入镖局,但见了舟中那人,觉得夜逾人垣未免有些不够光明正大,于是走到镖局大门外,拿起门上铜环,当当当地敲了三下。静夜之中,这三下击门声甚为响亮。隔了好一阵,屋内无人应门。张翠山又击三下,声音更响了些,但侧耳倾听,屋内竟无脚步之声。他大为奇怪,伸手在大门上一推+那门无声无息地开了,原来里面竟没上闩。他迈步而入,朗声问道:“都总镖头在家么?”说着走进大厅。

  厅中黑沉沉的并无灯烛,便在此时,忽听得砰的一声响,大门竟关上了。

  张翠山心念一动,跃出大厅,见大门已紧紧闭上,而且上了横闩,显是屋中有人。张翠山嘿嘿冷笑,心想:“闹什么玄虚?”索性便大踏步闯进厅去。

  一踏进厅门,前后左右风声飒然,有四人抢上围攻。张翠山斜身跃开。黑暗中白光微闪,见这四人手中都拿着兵刃。他一个左拗步,抢到了西首,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横扫,啪的一声,打在一人的太阳穴上,登时将那人击晕,跟着左手自右上角斜挥左下角,击中了另一人的腰肋。这两下是“不”字诀的一横一撇。他两击得手,左手直钩,右拳砰的一“点”,四笔写成了一个“不”字,将四名敌人尽数打倒。

  他不知暗伏厅中忽施袭击的敌手是何等样人,因此出手并不沉重,每一招都只使上了三分劲力。第四个给他一“点”中拳的敌人退出几步,喀喇一响,压碎了一张椅子,喝道:“你如此狠毒,下这等辣手,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。”张翠山笑道:“我若真施辣手,你哪里还有命在?在下武当张翠山便是。”那人“咦”的一声,似乎甚是惊异,说道:“你当真是武当派的张五……张五……银钩铁划张翠山?可不是冒名吧?”

  张翠山微微一笑,伸手到腰间摸出兵刃,左手烂银虎头钩,右手镔铁判官笔,两件兵刃相交一击,呛啷啷一阵响亮,爆出几点火花,随即将兵刃插还腰间。

  这火花一闪之间,张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的四人身穿黄色僧衣,原来都是和尚。那四个僧人中有两个人面向着他,也见到了他的相貌。张翠山见这两个僧人满脸血污,眼光中流露出极度怨毒的神色,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、寝己之皮一般,奇道:“四位大师是谁?”只听一个僧人叫道:“这血海深仇,非今日能报,走吧!”说着四僧站起身来,往外便走,其中一人脚步踉跄,走了几步,摔倒在地,想是给张翠山击得重了。两个僧人返身扶起,奔出厅外。

  张翠山叫道:“四位慢走!什么血海……”话未说完,四个僧人已越墙而出。

  张翠山觉得今晚之事大是蹊跷,沉思半晌,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,怎么龙门镖局之中竟埋伏着四个和尚?自己一进门便忽施突袭,又说什么“血海深仇”?心想:“只有询问镖局中人,方能释此疑团。”提声又问:“都总镖头在家么?都总镖头在家么?”大厅空旷,隐隐传来回声,镖局中竟没人答应。

  他心道:“决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。难道是怕了我,躲了起来?又难道是人人出去避难,镖局中没了人?”从身边取出火折晃亮了,见茶几上放着一枝烛台,便点亮蜡烛,走向后堂,没走得几步,便见地下俯伏着一个女子,僵卧不动。张翠山叫道:“大姐,怎么啦?”那女子仍然不动。张翠山扳起她肩头,将烛台凑过去一照,不禁一声惊呼。

  只见这女子脸露笑容,但肌肉僵硬,已死去多时。张翠山手指碰到她肩头之时,已料到这女子或许已死,然而死人脸上竟一副笑容,黑夜中陡然见到,禁不住吃了一惊。他站直身子,只见左前柱子后又僵卧着一人,走过去看时,是个仆役打扮的老者,也是脸露傻笑,死在当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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