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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烧饼馅子(6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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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:“还是给我!” 一个人影闪进圈中,一伸手,便将那小丐手中的铁片拿了过去。 “放下!”“干什么?”“好大胆!”“混蛋!”齐声喝骂声中,九柄长剑一把金刀同时向那人影招呼过去。安奉口离那小丐最近,金刀挥出,便是一招“白虹贯日”,砍向那人脑袋。雪山派弟子习练有索,同时出手,七剑分刺那人七个不同方位,叫他避得了肩头,闪不开大腿,挡得了中盘来招,便卸不去攻他上盘的剑势。石清与闵柔一时看不清来人是谁,不肯便使杀手取他性命,双剑各圈了半圆,剑光霍霍,将他罩在玄素双剑之下。 却听得丁当、丁当一阵响,那人双手连振,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,霎时间竟将安奉日的金刀、雪山七名弟子的长剑尽数夺在手中。 石清和闵柔只觉得虎口一麻,长剑便欲脱手飞出,忙向后跃开。石清登时脸如白纸,闵柔却满脸通红。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双剑合璧,并世能与之抗手不败的已寥寥无几,但给那人伸指在剑身上分别一弹,两柄长剑都险些脱手,那是两人临敌以来从未遇到过之事。 看那人时,只见他昂然而立,一把金刀、七柄长剑都插在他身周。那人青袍短须,约莫五十来岁年纪,容貌清癯,脸上隐隐有一层青气,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说不尽的欢喜之意。石清蓦地想到一人,脱口而出:“尊驾莫非便是这玄铁令的主人么?” 那人“嘿嘿”一笑,说道:“玄素庄黑白双剑,江湖上都道剑术了得,果然名不虚传。老夫适才以一分力道对付这八位朋友,以九分力道对付贤伉俪,居然仍夺不下两位手中兵刃。唉,我这‘弹指神通’功夫,‘弹指’是有了,‘神通’二字如何当得?看来非得再下十年苦功不可。” 石清一听,更无怀疑,抱拳道:“愚夫妇此番来到河南,原想上摩天崖来拜见尊驾。虽所盼成空,总算有缘见到金面,却也不虚此行了。愚夫妇这几手三脚猫的粗浅剑术,在尊驾眼中自不值一笑。尊驾今日亲手收回玄铁令,可喜,可贺。” 雪山派群弟子听了石清之言,均暗暗嘀咕:“这青袍人便是玄铁令的主人谢烟客?他于一招之间便夺了我们手中长剑,若不是他,恐怕也没第二个了。”七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他,都默不作声。 安奉日武功并不甚高,江湖上的阅历却远胜于雪山派七弟子,当即拱手说道:“适才多有冒犯,在下这里谨向谢前辈谢过,还盼恕过不知之罪。”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谢烟客。他又哈哈一笑,道:“照我平日规矩,你们这般用兵刃向我身上招呼,我自非一报还一报不可,你用金刀砍我左肩,我当然也要用这把金刀砍你左肩才合道理。”他说到这里,左手将那铁片在掌中一抛一抛,微微一笑,又道:“不过碰到今日老夫心情甚好,这一刀便记下了。你刺我胸口阴都穴,你刺我头颈天鼎穴,你刺我大腿环跳穴,你刺我左腰,你斩我小腿……”他口中说着,右手分指雪山派七弟子。 那七人听他将刚才自己的招数说得分毫不错,更为骇然,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,他受十人围攻,情势凶险,竟将每一人出招的方位看得明明白白,又记得清清楚楚,只听他又道:“这也通统记在账上,几时碰到我脾气不好,便来讨债收账。” 雪山派中一个矮个子大声道:“我们艺不如人,输了便输了,你又说这些风凉话做甚?你记什么账?爽爽快快刺我一剑便是,谁又耐烦把这笔账挂在心头?”此人名叫王万仞,其时他两手空空,说这几句话,摆明是要将性命交在对方手里了。他同门师兄弟齐声喝止,他却已一口气说了出来。 谢烟客点了点头,道:“好!”拔起王万仞的长剑,挺剑直刺。王万仞急向后跃,想要避开,岂知来剑快极,王万仞身在半空,剑尖已及胸口。谢烟客手腕一抖,便即收剑。 王万仞双脚落的,只觉胸口凉飕飕的,低头一看,不禁“啊”的一声,但见胸口露出一个圆孔,约有茶杯口大小,正好对准了他胸口的阴都穴。原来谢烟客手腕微转,已用剑尖在他衣服上划了个圆圈,自外而内,三层衣衫尽皆划破,露出了肌肤。他手上只须使劲稍重,一颗心也给他剜出来了。 王万仞脸如土色,惊得呆了。安奉日衷心佩服,忍不住喝彩:“好剑法!” 说到出剑部位之准,劲道拿捏之巧,谢烟客适才这一招,石清夫妇勉强也能办到,但剑势之快,令对方明知刺向何处,仍然闪避不得,石清、闵柔自知便万万及不上了。二人对望一眼,均想:“此人武功精奇,果然匪夷所思。” 谢烟客哈哈大笑,拔步便行。 雪山派中一个少年女子突然叫道:“谢先生,且慢!”谢烟客回头问道:“干什么?”那女子道:“尊驾手下留情,没伤我王师哥,雪山派同感大德。请问谢先生,你拿去的那块铁片,便是玄铁令吗?”谢烟客“哼”了一声,道:“没上没下的野丫头,凭你也来向我问东问西?” 那女子脸上一红。闵柔忙道:“这位想必是雪山派的‘寒梅女侠’花万紫师妹,年纪虽轻,剑术是挺高明的。”谢烟客满脸傲色,说道:“年纪倒轻,剑术我看还差着这么一大截。也罢,这是玄铁令又怎样?不是又怎样?”花万紫虽给谢烟客抢白了几句,仍鼓勇而道:“倘若不是玄铁令,大伙再去找找。但若当真是玄铁令,这却是尊驾的不是了。” 只见谢烟客脸上陡然青气一现,随即隐去,耿万钟喝道:“花师妹,不可多口。”众人素闻谢烟客生性残忍好杀,为人忽正忽邪,行事全凭一己好恶,不论黑道或白道,丧生于他手下的好汉指不胜屈。今日他受十人围攻而居然不伤一人,那可说破天荒的大慈悲了。不料师妹花万紫性子刚硬,又复不知轻重,竟出言冲撞,不但雪山派的同门心下震骇,石氏夫妇也不禁为她捏了一把冷汗。 谢烟客高举铁片,朗声念道:“玄铁之令,有求必应。”将铁片翻了过来,又念道:“摩天崖谢烟客。”顿了一顿,说道:“这等玄铁刀剑不损,天下罕有。”拔起地下一柄长剑,顺手往铁片上斫去,丁的一声,长剑断为两截,上半截弹了出去,那黑黝黝的铁片竟丝毫无损。他脸色一沉,厉声道:“怎么是我的不是了?” 花万紫道:“小女子听得江湖上的朋友们言道:谢先生共有三枚玄铁令,分赠三位当年于谢先生有恩的朋友,说道只须持此令来,亲手交在谢先生手中,便可请你做一件事,不论如何艰难凶险,谢先生也必代他做到。那话不错吧?”谢烟客道:“不错。此事武林中人,有谁不知?”言下甚有得色。花万紫道:“听说这三枚玄铁令,有两枚已归还谢先生之手,武林中也因此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。这玄铁令便是最后一枚了,不知对不对?” 谢烟客听她说“武林中也因此发生了。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”,脸色便略转柔和,说道:“不错。得了我这枚玄铁令的朋友武功高强,没什么难办之事,这令牌于他也无用处。他没子女,逝世之后令牌不知去向。这几年来,大家都在拼命找寻,想来叫我姓谢的代他干一件大事。嘿嘿,想不到今日轻轻易易的却给我自己收回了。这样一来,江湖上朋友不免有些失望,可也反而给你们消灾免难。”一伸足将吴道通的尸身踢出数丈,又道:“譬如此人吧,纵然得了令牌,要见我面却也挺难,在将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,自己便先成众矢之的。武林中哪一个不想杀之而后快?哪一个不想夺取令牌到手?以玄素庄石庄主夫妇之贤,尚且未能免俗,何况旁人?嘿嘿!嘿嘿!”最后这几句话,已大有讥嘲之意。 石清一听,不由得面红过耳。他虽一向对人客客气气,但武功既强,名气又大,说出话来很少有人敢予违拗,不料此番面受谢烟客的讥嘲抢白,论理论力,均无可与之抗争,他平素高傲,忽受挫折,实觉无地自容。闵柔只看着石清神色,丈夫若露拔剑齐上之意,立时便要跟谢烟客拼了,虽明知不敌,这口气却也咽不下去。 却听谢烟客又道:“石庄主夫妇是英雄豪杰,这玄铁令若叫你们得了去,不过叫老夫做一件为难之事,奔波劳碌一番,那也罢了。但若给无耻小人得了去,竟要老夫自残肢体,逼得我不死不活,甚至于来求我自杀,我若不想便死,岂不是毁了这‘有求必应’四字誓言?总算老夫运气不坏,毫不费力的便收问了。哈哈,哈哈!”纵声大笑,声震屋瓦。 花万紫朗声道:“听说谢先生当年曾发下毒誓,不论从谁手中接过这块令牌,都须依彼所求,办一件事,即令对方是七世的冤家,也不能伸一指加害于他。这令牌是你从这小兄弟手中接过去的,你又怎知他不会出个难题给你?”谢烟客“呸”的一声,道:“这小叫化是什么东西?我谢烟客去听这小化子的话,哈哈,那不是笑死人么?”花万紫朗声道:“众位朋友听了,谢先生说小化子原来不是人,算不得数。”她说的若是旁人,余人不免便笑出声来,至少雪山派同门必当附和,但此刻四周却静无声息,只怕一枚针落地也能听见。 谢烟客脸上又青气一闪,心道:“这丫头用言语僵住我,叫人在背后说我谢某言而无信。”突然心头一震:“啊哟,不好,莫非这小叫化是他们故意布下的圈套,我既已伸手将令牌抢到,再要退还他也不成了。”他几声冷笑,傲然道:“天下又有什么事,能难得倒姓谢的了?小叫化儿,你跟我去,有什么事求我,可不跟旁人相干。”携着那小丐的手拔步便行。他虽没将身前这些人放在眼里,但生怕这小丐背后有人指使,当众出个难题,要他自断双手之类,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,是以要将他带到无人之处,细加盘问。 花万紫踏上一步,柔声道:“小兄弟,你是个好孩子。这位老伯伯最爱杀人,你快求他从今以后,再也别杀……”一句话没说完,突觉一股劲风扑面而至,下面“一个人”三字登时咽入了腹中,再也说不出口。 原来花万紫知谢烟客言出必践,自己适才挺剑向他脸上刺去,他说记下这笔账,以后随时讨债,总有一日要给他在自己脸颊刺上一剑,何况六个师兄中,除王万仞外,谁都欠了他一剑,这笔债还起来,非有人送命不可。因此她甘冒奇险,不惜触谢烟客之怒,要那小叫化求他此后不可再杀一人。只须小丐说了这句话,谢烟客不得不从,自己与五位师兄的性命便都能保全了。不料谢烟客识破她用意,袍袖拂出,劲风逼得她难以毕辞。只听他大声怒喝:“要你这丫头啰嗦什么?”又一股劲风扑至,花万紫立足不定,便即摔倒。 花万紫背脊一着地,立即跃起,想再叫嚷时,却见谢烟客早已拉着小丐之手,转入了前面小巷之中,显然他不欲那小丐再听到旁人的教唆言语。 众人见谢烟客在丈许外只衣袖一拂,便将花万紫摔了一跤,尽皆骇然,又有谁敢再追上去啰唣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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