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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 面壁(2)


  令狐冲道:“小师妹,你答允我,以后你千万不可为我冒险,倘若你掉了下去,我一定非陪着你跳下去不可。”

  岳灵珊双目中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,道:“大师哥,其实你不用着急,我为你送饭而失足,是自己不小心,你又何必心中不安?”

  令狐冲缓缓摇头,说道:“不是为了心中不安。倘若送饭的是六师弟,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,我会不会也跳下谷去陪他?”说着仍缓缓摇头,说道:“我当尽力奉养他父母,照料他家人,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。”岳灵珊低声道:“但如是我死了,你便不想活了?”令狐冲道:“正是。小师妹,那不是为了你给我送饭,如果你是给旁人送饭,因而遇到凶险,我也决计不能活了。”

  岳灵珊紧紧握住他双手,心中柔情无限,低低叫了声“大师哥”。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,却是不敢。两人四目交投,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,一动也不动,大雪继续飘下,逐渐,逐渐,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。

  过了良久,令狐冲才道:“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能下去。师父、师娘知道你上来么?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。”岳灵珊道:“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来信,说有要紧事商议,已和妈妈赶下山去啦。”令狐冲道:“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来没有?”岳灵珊笑道:“没有,没有。二师哥、三师哥、四师哥和六猴儿四个人跟了爹爹妈妈去嵩山,没人知道我上崖来会你。否则的话,六猴儿定要跟我争着送饭,那可麻烦啦。啊!是了,林平之这小子见我上来的,但我吩咐了他,不许多嘴多舌,否则明儿我就揍他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唉呀,师姊的威风好大。”岳灵珊笑道:“这个自然,不摆摆架子,岂不枉了?不像是你,个个都叫你大师哥,那就没什么稀罕。”

  两人笑了一阵。令狐冲道:“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,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,明天一早下去。”当下携了她手,走入洞中。

  石洞窄小,两人仅可容身,已无多大转动余地。两人相对而坐,东拉西扯地谈到深夜,岳灵珊说话越来越含糊,终于合眼睡去。

  令狐冲怕她着凉,解下身上棉衣,盖在她身上。洞外雪光映射进来,朦朦胧胧地看到她的小脸,令狐冲心中默念:“小师妹待我如此情重,我便为她粉身碎骨,也心甘情愿。”支颐沉思,自忖从小没了父母,全蒙师父师母抚养长大,对待自己犹如亲生爱子一般,自己是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,入门固然最早,武功亦非同辈师弟所能及,他日势必要承受师父衣钵,执掌华山一派,而小师妹更待我如此,师门厚恩,实所难报,只是自己天性跳荡不羁,不守规矩,时时惹得师父师母生气,有负他二位的期望,此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,否则不但对不起师父师母,连小师妹也对不起了。

  他望着岳灵珊微微飞动的秀发,正自出神,忽听得她轻轻叫了一声:“姓林的小子,你不听话!过来,我揍你!”令狐冲一怔,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,侧个身,又即呼吸匀净,知道她刚才是说梦话,不禁好笑,心想:“她一做师姊,神气得了不得,这些日子中,林师弟定然给她呼来喝去,受饱了气。她在梦中也不忘骂人。”

  令狐冲守护在她身旁,直到天明,始终不曾入睡。岳灵珊前一晚劳累得很了,睡到辰牌时分,这才醒来,见令狐冲正微笑着注视自己,当下打了个呵欠,报以一笑,道:“你一早便醒了。”令狐冲没说一晚没睡,笑道:“你做了个什么梦?林师弟挨了你打么?”

  岳灵珊侧头想了片刻,笑道:“你听到我说梦话了,是不是?林平之这小子倔得紧,便是不听我的话,嘻嘻,我白天骂他,睡着了也骂他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他怎么得罪你了?”岳灵珊笑道:“我梦见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练剑,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,我骗他走到瀑布旁,一把将他推了下去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唉唷,那可使不得,这可不闹出人命来吗?”岳灵珊笑道:“这是做梦,又不是真的,你担心什么?还怕我真的杀了这小子么?”令狐冲笑道:“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你白天里定然真的想杀了林师弟,想啊想的,晚上便做起梦来。”

  岳灵珊小嘴一扁,道:“这小子不中用得很,一套入门剑法练了三个月,还是没半点样子,偏生用功得紧,日练夜练,叫人瞧得生气。我要杀他,用得着想吗?提起剑来,手一挥就杀了。”说着右手横着一掠,作势使出一招华山剑法。令狐冲笑道:“‘白云出岫’,姓林的人头落地!”岳灵珊格格娇笑,说道:“我要是真的使这招‘白云出岫’,可真非叫他人头落地不可。”

  令狐冲笑道:“你做师姊的,师弟剑法不行,你该点拨点拨他才是,怎么动不动挥剑便杀?以后师父再收弟子,都是你的师弟。师父收一百个弟子,给你几天之中杀了九十九个,那怎么办?”岳灵珊扶住石壁,笑得花枝招展,说道:“你说得真对,我可只杀九十九个,非留下一个不可。要是都杀光了,谁来叫我师姊啊?”令狐冲笑道:“你要是杀了九十九个师弟,第一百个也逃之夭夭了,你还是做不成师姊。”岳灵珊笑道:“那时我就逼你叫我师姊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叫师姊不打紧,不过你杀我不杀?”岳灵珊笑道:“听话就不杀,不听话就杀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小师姊,求你剑下留情。”

  令狐冲见大雪已止,生怕师弟师妹们发觉不见了岳灵珊,若有风言蜚语,那可大大对不起小师妹了,说笑了一阵,便催她下崖。岳灵珊兀自恋恋不舍,道:“我要在这里多玩一会儿,爹爹妈妈都不在家,闷也闷死了。”令狐冲道:“乖师妹,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招冲灵剑法,等我下崖之后,陪你到瀑布中去练剑。”说了好一会,才哄得她下崖。

  当日黄昏,高根明送饭上来,说道岳灵珊受了风寒,发烧不退,卧病在床,却挂记着大师哥,命他送饭之时,最要紧别忘了带酒。令狐冲吃了一惊,极是担心,知她昨晚摔了那一跤,受了惊吓,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势。他虽饿了两天一晚,但拿起碗来,竟然喉咙哽住了,难以下咽。高根明知道大师哥和小师妹两情爱悦,一听到她有病,便焦虑万分,劝道:“大师哥却也不须太过担心,昨日天下大雪,小师妹定是贪着玩雪,以致受了些凉。咱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,一点小小风寒,碍得了什么,服一两剂药,那便好了。”

  岂知岳灵珊这场病却生了十几天,直到岳不群夫妇回山,以内功为她驱除风寒,这才渐渐痊愈,到得她又再上崖,却是二十余日之后了。

  两人隔了这么久见面,均是悲喜交集。岳灵珊凝望他脸,惊道:“大师哥,你也生了病吗?怎地瘦得这般厉害?”令狐冲摇摇头,道:“我没生病,我……我……”岳灵珊陡地醒悟,突然哭了出来,道:“你……你是记挂着我,以致瘦成这个样子。大师哥,我现下全好啦。”令狐冲握着她手,低声道:“这些日来,我日日夜夜望着这条路,就只盼着这一刻的时光,谢天谢地,你终于来了。”

  岳灵珊道:“我却时时见到你的。”令狐冲奇道:“你时时见到我?”岳灵珊道:“是啊,我生病之时,一合眼,便见到你了。那一日发烧发得最厉害,妈说我老说呓语,尽是跟你说话。大师哥,妈知道了那天晚上我来陪你的事。”

  令狐冲脸一红,心下有些惊惶,问道:“师娘有没生气?”岳灵珊道:“妈没生气,不过……不过……”说到这里,突然双颊飞红,不说下去了,令狐冲道:“不过怎样?”岳灵珊道:“我不说。”令狐冲见她神态忸怩,心中一荡,忙镇定心神,道:“小师妹,你大病刚好了点儿,不该这么早便上崖来。我知道你身子渐渐安好了,五师弟、六师弟给我送饭的时候,每天都说给我听的。”岳灵珊道:“那你为什么还这样瘦?”令狐冲笑了笑,道:“你病一好,我即刻便胖了。”

  岳灵珊道:“你跟我说实话,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碗饭?六猴儿说你只喝酒,不吃饭,劝你也不听,大师哥,你……为什么不自己保重?”说到这里,眼眶儿又红了。

  令狐冲道:“胡说,你莫只听他。不论说什么事,六猴儿都爱加上三分虚头,我哪里只喝酒不吃饭了?”说到这里,一阵寒风吹来,岳灵珊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。其实正当严寒,危崖四面受风,并无树木遮掩,华山之巅本已十分寒冷,这崖上更加冷得厉害。令狐冲心中怜惜,伸臂便想将她搂在怀里,但随即想到师父师娘,便即缩回手臂,说道:“小师妹,你身子还没大好,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着凉了,快快下崖去吧,等哪一日出大太阳,你又十分健壮了,再来瞧我。”岳灵珊道:“我不冷。这几天不是刮风,便是下雪,要等大太阳,才不知等到几时呢。”令狐冲急道:“你再生病,那怎么办?我……我……”

  岳灵珊见他形容憔悴,心想:“我倘若真的再病,他也非病倒不可。在这危崖之上,没人服侍,那不是要了他命吗?”只得道:“好,那么我去了。你千万保重,少喝些酒,每餐吃三大碗饭。我去跟爹爹说,你身子不好,该得补一补才是,不能老吃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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