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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八 草木残生颅铸铁(3)


  过了一会,脸上那层软泥给人轻轻揭去,游坦之睁开眼来,见自己脸旁有个湿面粉印成的面目模型。那契丹人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,唯恐弄坏了。游坦之又骂:“臭辽狗,叫你个个死无葬身之地。”三个契丹人也不理他,拿了那片湿面径自去了。

  游坦之突然想起:“是了,他们在我脸上涂了毒药,过不多久,我便满脸溃烂,脱去皮肉,变成个鬼怪……”他越想越怕,寻思:“与其受他们折磨至死,不如自己撞死了!”当即将脑袋往墙上撞去,砰砰砰地撞了三下。狱卒听得声响,冲了进来,缚住了他手脚。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,只好听由摆布。

  过得数日,他脸上却并不疼痛,更无溃烂。但他死意已决,肚中虽饿,却不去动狱卒送来的食物。

  到得第四日上,那三名契丹人又将他架了出去。游坦之在凄苦中登时生出了甜意,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,身上虽多受苦楚,却可再见到她秀丽的容颜,脸上不禁带了一丝苦涩的笑容。

  三个契丹人带着他走过几条小巷,走进一间黑沉沉的大石屋。只见熊熊炭火照着石屋半边,一个肌肉虬结的铁匠赤裸着上身,站在一座大铁砧旁,拿着一件黑黝黝的物事,正自仔细察看。三名契丹人将游坦之推到那铁匠身前,两人分执他双手,另一人揪住他后心。铁匠侧过头来,瞧瞧他脸,又瞧瞧手中的物事,似在互相比较。

 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,见是个镔铁所打的面具,上面穿了口鼻双眼四个窟窿。他正自寻思:“做这东西干什么?”那铁匠拿起面具,往他脸上罩来。游坦之自然而然脑袋后仰,但后脑立即为人推住,没法退缩,铁面具便罩到了他脸上。他只感脸上一阵冰冷,肌肤和铁相贴,说也奇怪,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状竟处处吻合。

 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,立时明白了究竟,蓦地里背上一阵凉气直透下来:“啊哟,这面具是给我定制的。那日他们用湿面贴在我的脸上,便是做这面具的模型了。他们仔细做这铁面具,有何用意?莫非……莫非……”他心中已猜到了这些契丹人的恶毒用意,但到底为了什么,却是不知,他不敢再想下去,拚命挣扎退缩。

  铁匠将面具从他脸上取下,点了点头,似乎颇感满意,取过一把大铁钳钳住脸具,放入火炉中烧得红了,右手提起铁锥,铮铮铮地打了起来。他将面具打了一阵,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颧骨和额头,修正面具上的不甚吻合之处。

  游坦之大叫:“天杀的辽狗,老天爷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!叫你们的牛马倒毙,婴儿夭亡!”他破口大骂,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。那铁匠突然回头,恶狠狠地瞪视,举起烧得通红的铁钳,向他双眼戳来。游坦之吓得尖声大叫。那铁匠只吓他一吓,哈哈大笑,缩回铁钳,又取过一块弧形铁块,往游坦之后脑上试去。

  待修得合适了,铁匠将面具和那半圆铁罩都在炉中烧得通红,高声说了几句。三个契丹人抬起游坦之,横搁在一张桌上,让他脑袋伸在桌缘之外。又有两个契丹人过来相助,用力拉着他头发,令他头不能动,五个人按手揿脚,游坦之哪里还能动得半分?

  铁匠钳起烧红的面具,停了一阵,待其稍凉,大喝一声,便罩到游坦之脸上,白烟冒起,焦臭四散。游坦之大叫一声,痛晕过去。五名契丹人翻转他身子,那铁匠钳起另一半铁罩,安上他后脑,两个半圆形的铁罩镶成了一个铁球,罩在他头上。铁罩甚热,一碰到肌肤,便烧得血肉模糊。那铁匠是燕京城中的第一铁工巧手,铁罩的两个半球合拢后,镶得丝丝入扣。

  游坦之如身入地狱,经历万丈烈焰的烧炙,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忽觉有大片冷水浇在头上,这才悠悠醒转,脸上与后脑都剧痛难当,终于忍耐不住,又晕了过去。如此三次晕去,三次醒转,他大声叫嚷,只听得声音嘶哑已极,不似人声。

  他躺着一动不动,头脑中也无思想,咬牙强忍颜面和脑袋的痛楚。过得两个多时辰,终于抬起手来,往脸上摸去,触手冰冷坚硬,证实猜想不错,铁面具已套在头上。愤激中用力撕扳,但面具已镶焊牢固,却如何扳得它动?绝望之余,忍不住放声大哭。

  总算他年纪轻,虽然受此大苦,居然挨了下来,并不便死,过得几天,伤口慢慢愈合,痛楚渐减,也知道了饥饿。闻到羊肉和面饼的香味,抵不住引诱,将食物塞入铁罩开口,送入嘴里,吃下肚去。这时他已将头上的铁罩摸得清楚,知这只镔铁罩子将自己脑袋密密封住,决计无法脱出,起初几日怒发如狂,后来终于平静下来,寻思:“乔峰这狗贼在我脸上套只铁罩子,究竟有什么用意?”

  他只道这一切全是出于萧峰的命令,自然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,阿紫所以要罩住他脸孔,正是要瞒过萧峰。

  这一切功夫,都是室里队长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。

  阿紫每日向室里查问,游坦之戴上面具后动静如何,初时担心他因此死了,未免扫兴,后来知他已不会死,心下甚喜。这一日得知萧峰要往南郊阅兵,便命室里将游坦之召到端福宫来。耶律洪基为了讨好萧峰,已封阿紫为“端福郡主”,这座端福宫便是赐给她居住的。

  阿紫一见到游坦之的模样,忍不住一股欢喜之情从心底直冒上来,心想:“我这妙法管用。这小子戴上了这么一副面具,姊夫便和他相对而立,也决计认他不出。”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几步,阿紫拍手叫好,说道:“室里,这面具做得很好。赏你五十两银子,再拿三十两银子去赏给铁匠!”室里道:“是!多谢郡主!”

  游坦之从面具的两个眼孔中望出来,见到阿紫喜容满脸,娇憨无限,不禁呆呆地瞧着她。

  阿紫见他脸上戴了面具,神情诡异,但目不转睛瞧着自己的情状,仍然看得出来,便问:“傻小子,你瞧着我干什么?”游坦之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不知道。你……你很好看。”阿紫微笑道:“你也很好看!你戴了这面具,舒不舒服?”游坦之悻悻地道:“你想舒不舒服?”阿紫格格一笑,道:“我想不出。”见他面具上开的嘴孔只窄窄的一条缝,勉强能喝汤吃饭,若要吃肉,须得用手撕碎,方能塞入,再要咬自己脚趾,便不能了,笑道:“我叫你戴上这面具,便不能再咬我了。”

  游坦之心中一喜,说道:“姑娘是叫我……叫我……常常在你身边服侍么?”阿紫道:“呸!你这小子是个大坏蛋。在我身边,你时时会想法子害我,如何容得?”游坦之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决计不会害姑娘。我的仇人只是乔峰。”阿紫道:“你想害我姊夫?岂不是跟害我一样?”游坦之听了这句话,胸口陡地一酸,无言可答。

  阿紫笑道:“你想害我姊夫,那是难于登天。傻小子,你想不想死?”游坦之道:“我自然不想死。不过现在头上套了这个劳什子,给整治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跟死了也没多大分别。”阿紫道:“你真要想死,那也容易,不过我不会让你干干脆脆地死了。我先砍了你的左手。”转头向站在身边伺候的室里道:“室里,你拉他出去,先将他左手砍了下来!”室里应道:“是!”伸手便去拉他手臂。

  游坦之久在辽边,已懂了些契丹言语,大惊叫道:“不,不!姑娘,我不想死,你……你……你别砍我手。”阿紫淡淡一笑,道:“我说过了的话,很难不算,除非……除非……你跪下磕头。”

  游坦之微一迟疑间,室里已拉着他退了两步。游坦之不敢再延,双膝一软,便即跪倒,一头叩了下去,铁罩撞上青砖,发出当的一声响。阿紫格格娇笑,说道:“磕头的声音这么好听,我可从来没听见过,你再多磕几个听听。”

  游坦之是聚贤庄的小庄主,在庄上一呼百诺,从小养尊处优,几时受过这等折辱?他初见萧峰时,尚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傲气,这几日来心灵和肉体上都受到极厉害的创伤,满腔少年人的豪气,已消散得无影无踪。听阿紫这么说,当即连连磕头,当当直响,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称赞自己磕头好听,心中隐隐觉得欢喜。

  阿紫嫣然一笑,道:“很好,以后你听我话,没半点违拗,那也罢了,否则我便随时砍下你的手臂,记不记得?”游坦之道:“是,是!”阿紫道:“我给你戴上这个铁罩,你可懂得是什么缘故?”游坦之道:“我就是不明白。”阿紫道:“你这人真笨死了,我救了你性命,你还不知道谢我。萧大王要将你砍成肉酱,你也不知道么?”游坦之道:“他是我杀父仇人,自然容我不得。”阿紫道:“他假装放你,又捉你回来,命人将你砍成肉酱。我见你这小子不算太坏,杀了可惜,因此瞒着他将你藏了起来。可是萧大王如撞到了你,你还有命么?连我也担代了好大干系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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