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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 莽苍踏雪行(3)


  摩云子陡觉掌心黏力已去,快要迫近心脏那股带毒内力,立时冲回掌心,惊喜之下,忙倒退两步,脸上已全无血色,呼呼喘气,再也不敢走近萧峰身边。

  他适才死里逃生,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又再回来。那酒保却全然不知,过去给他斟酒。摩云子手起一掌,打在他脸上。那酒保“啊”的一声,仰天便倒。摩云子冲出大门,向西南方疾驰而去,只听得一阵极尖极细的哨子声远远传了出去。

  萧峰看那酒保时,见他一张脸全成黑色,顷刻间便已毙命,不禁大怒,说道:“这厮好生可恶,我饶了他性命,怎地他反而出手伤人?”一按桌子,便要追出。

  阿紫叫道:“姊夫,姊夫,你坐下来,我跟你说。”

  阿紫若叫“喂”,或是“乔帮主”、“萧大哥”什么的,萧峰定然不予理睬,但这两声“姊夫”一叫,他登时想起阿朱,心中一酸,问道:“怎么?”

  阿紫道:“二师哥不是可恶,他出手没伤到你,毒不能散,便非得另杀一人不可。”萧峰也知道邪派武功中原有“散毒”手法,毒聚于掌之后,若不使在敌人身上,便须击牛击马,打死一只畜生,否则毒气回归自身,说道:“要散毒,他不会去打一头牲口吗?怎地无缘无故杀人?”阿紫瞧着地下酒保的尸体,笑道:“这种蠢人跟牛马有什么分别,杀了他还不是跟杀一头牲口一样?”她随口而出,便如理所当然。

  萧峰心中一寒:“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,何必多去理她?”见酒店中掌柜等又再拥出,不愿多惹麻烦,闪身便出店门,径向北行。

  他耳听得阿紫随后跟来,当下加快脚步,几步跨出,便已将她抛得老远。忽听得阿紫娇声说道:“姊夫,姊夫,你等等我,我……我跟不上啦。”

  萧峰先此一直和她相对说话,见到她的神情举止,心下便生厌恶之情,这时她在背后相呼,声音竟宛如阿朱生时娇唤一般。这两个同胞姊妹自幼分别,但同父同母,居然连说话的音调也颇为相似。萧峰心头大震,停步回身,泪眼模糊之中,只见一个少女从雪地中如飞奔来,当真便如阿朱复生。他张开双臂,低声叫道:“阿朱,阿朱!”

  一霎时间,他迷迷糊糊地想到和阿朱从雁门关外一同回归中原、道上亲密旖旎的风光,蓦地里一个温软的身子扑进怀中,叫道:“姊夫,你怎不等我?”

  萧峰一惊,醒觉过来,将她轻轻推开,说道:“你跟着我干什么?”阿紫道:“你替我逐退了我师哥,我自然要来谢谢你。”萧峰淡然道:“那也不用谢了。我又不是存心助你,是他向我出手,我只好自卫,免得死在他手里。”说着转身又行。

  阿紫扑上去拉他手臂。萧峰微一斜身,阿紫便抓了个空。她一个踉跄,向前一扑,以她的武功,自可站定,但她乘机撒娇,一扑之下,便摔入雪地,叫道:“哎唷,哎唷!摔死人啦。”

  萧峰明知她是装假,但听到她的娇呼之声,心头便涌出阿朱的模样,不自禁感到一阵温馨,当即转身,伸手抓住她后领拉起,却见阿紫正自娇笑。她道:“姊夫,我姊姊要你照料我,你怎么不听她话?我一个小姑娘,孤苦伶仃的,这许多人要欺负我,你也不理不睬。”

  这几句话说得楚楚可怜,萧峰明知她九成是假,心中却也软了,问道:“你跟着我有什么好?我心境不好,不会跟你说话的。你胡作非为,我要管你的。”

  阿紫道:“你心境不好,有我陪着解闷,心境岂不便可慢慢可以好了?你喝酒的时候,我给你斟酒,你替换下来的衣衫,我给你缝补浆洗。我行事不对,你肯管我,真再好也没有了。我从小爹娘就不要我,没人管教,什么事也不懂……”说到这里,眼眶儿便红了。

  萧峰心想:“她姊妹俩都有做戏才能,骗人的本事当真炉火纯青,高明之至。可幸我早知她行事歹毒,决不会上当。她定要跟着我,到底有什么图谋?当日我帮包不同赢了星宿派门人,只怕是她师父派她来害我吗?”心中一凛:“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牵连?甚至便是他本人?”随即转念:“萧峰堂堂男子,岂怕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?不如将计就计,允她随行,且看她有何诡计施将出来,说不定着落在她身上,得报大仇,亦未可知。”便道:“既然如此,你跟我同行便了。咱们话说明在先,你如再无辜伤人杀人,我可不能饶你。”

  阿紫伸了伸舌头,道:“倘若人家先来害我呢?要是我所杀伤的是坏人呢?”

  萧峰心想:“这小女孩狡猾得紧,她若出手伤了人,便会花言巧语,说是人家先向她动手,对方明明是好人,她又会说看错了人。”说道:“是好人坏人,你不用管。你既和我同行,人家自然伤不了你,总而言之,不许你跟人家动手。”

  阿紫喜道:“好!我决不动手,什么事都由你来抵挡。”跟着叹道:“唉,你不过是我姊夫,就管得我这么紧。我姊姊倘若不给你打死而嫁了你,还不是给你管死了。”

  萧峰怒气上冲,待要大声呵斥,但跟着心中一阵难过,又见阿紫眼中闪烁着一丝狡猾的神色,寻思:“我说了那几句话,她为什么这样得意?”一时想之不透,便不理会,拔步径行,走出里许,猛地想起:“啊哟,多半她有什么大对头、大仇人要跟她为难,是以骗我来保驾。我说‘你既和我同行,人家自然伤不了你。’便是答允保护她了。其实我就算没说过这句话,只要她在我身边,也决不会让她吃亏。”

  又行里许,阿紫道:“姊夫,我唱支曲儿给你听,好不好?”萧峰打定了主意:“不管她出什么主意,我一概不允。给她钉子碰得越多,越对她有益。”便道:“不好!”阿紫嘟起了嘴道:“你这人也真专横。那么我说个笑话给你听,好不好?”萧峰道:“不好!”阿紫道:“我出个谜语请你猜,好不好?”萧峰道:“不好!”阿紫道:“那么你说个笑话给我听,好不好?”萧峰道:“不好!”阿紫道:“你唱支曲儿给我听,好不好?”萧峰道:“不好!”她连问十七八件事,萧峰想也不想,便一口回绝。阿紫又道:“那么我不吹笛儿给你听,好不好?”萧峰仍道:“不好!”

  这两字一出口,便知上了当,她问的是“我不吹笛儿给你听”,自己说“不好”,那就是要她吹笛了。他话已出口,也就不加理会,心想你要吹笛,那就吹吧。

  阿紫叹了口气,道:“你这也不好,那也不好,真难侍候,可偏偏要我吹笛,也只有依你。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根玉笛。

  这玉笛短得出奇,只不过七寸来长,通体洁白,晶莹可爱。阿紫放到口边,轻轻一吹,一股尖锐的声音便远远送了出去。适才那摩云子离去之时,也曾发出这股尖锐的哨声,本来笛声清扬激越,但这根白玉笛中发出来的声音却甚凄厉,全非乐调。

  萧峰心念微动,已知其理,暗暗冷笑:“是了,原来你早约下同党,埋伏左近,要来袭击于我,萧峰岂惧你这些狐群狗党?但却不可大意了。”他知星宿老怪门下武功极是阴毒,莫要一个疏伸,中了暗算。只听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阵,低一阵,如杀猪,如鬼哭,难听无比。这样一个活泼美貌的小姑娘,拿着这样一支晶莹可爱的玉笛,而吹出来的声音竟如此凄厉,愈益显得星宿派的邪恶。

  萧峰也不去理她,自行赶路,不久走上一条长长的山岭,山路狭隘,仅容一人,心道:“敌人若要伏击,定在此处。”果然上得岭来,只转过一个山坳,便见前面拦着四人。那四人一色穿的黄葛布衫,四人不能并列,前后排成一行,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长长的钢杖。这干人领头的是个胖子,当日相助包不同在桐柏山会斗,便曾见过。当时萧峰易容改装,此时重见,他们便不识得。

  阿紫不再吹笛,停了脚步,叫道:“三师哥、四师哥、七师哥、八师哥,你们都好啊。怎么这样巧,大家都在这里聚会?”

  萧峰也停了脚步,倚着山壁,心想:“且看他们如何装神弄鬼?”

  那领头胖子是三师哥追风子,他先向萧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半晌,才道:“小师妹,你好啊,你怎么伤了二师哥?”阿紫失惊道:“二师哥受了伤吗?是谁伤他的?伤得重不重?”

  排在最后那人大声道:“你还在假惺惺什么?他说是你叫人伤了他的。”那人是个矮子,又排在最后,全身给前面三人挡住了,萧峰瞧不见他模样,听他说话极快,显然性子急躁。这人所持的钢杖偏又最长最大,想来膂力不弱,只缘身子矮了,便想在别的地方出人头地。

  阿紫道:“八师哥,你说什么?二师哥说是你叫人伤他的?哎哟,你怎可以下这毒手?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,怎肯放过你,你难道不怕?”那矮子暴跳如雷,将钢杖在山石上撞得当当乱响,大声道:“是你伤的,不是我伤的!”阿紫道:“什么?‘是你伤的,不是我伤的’,好啊,你招认了。三师哥、四师哥、七师哥,你们三位都亲耳听见了,八师哥说是他害死二师哥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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