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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 胡汉恩仇 须倾英雄泪(1)


  两人按辔徐行,走向无锡。行出数里,忽见道旁松树上悬着一具尸体,瞧服色是西夏武士。再行出数丈,山坡旁又躺着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,伤口血渍未干,死去未久。段誉道:“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,王姑娘,你想是谁杀的?”王语嫣道:“这人武功极高,举手杀人,不费吹灰之力,真是了不起。咦,那边是谁来了?”

  只见大道上两乘马并辔而来,马上人一穿红衫,一穿绿衫,正是朱碧双姝。段誉大喜,叫道:“阿朱姑娘,阿碧小……姑娘,你们脱险啦!好啊,妙极!妙之极矣!”

  四人纵马聚在一起,都不胜之喜。阿朱道:“王姑娘,段公子,你们怎么又回来啦?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。”段誉道:“我们也正在寻你们。”说着向王语嫣瞧了一眼,觉得能与她合称“我们”,实深有荣焉。王语嫣问道:“你们怎样逃脱的?闻了那个臭瓶没有?”阿朱笑道:“真是臭得要命,姑娘,你也闻过了?也是乔帮主救你的?”王语嫣道:“不是。是段公子救了我的。你们是乔帮主相救?”

  段誉听到她亲口说“是段公子救了我的”这句话,全身轻飘飘的如入云端,跟着脑中一阵晕眩,几乎便要从马背上摔将下来。

  阿朱道:“是啊,我和阿碧中了毒,迷迷糊糊地动弹不得,和丐帮众人一起,都给那些西夏蛮子上了绑,放在马背上。行了一会,天下大雨,一干人都分散了,分头觅地避雨。几个西夏武士带着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座凉亭里,直到大雨止歇,这才出来。便在那时,后面有人骑了马赶将上来,正是乔帮主。他见我二人给西夏人绑住了,很是诧异,还没出口询问,我和阿碧便叫:‘乔帮主,救我!’那些西夏武士一听到‘乔帮主’三字,便纷纷抽出兵刃向他杀去。结果有的挂在松树上,有的滚在山坡下,有的翻到了小河中。”王语嫣笑道:“那还是刚才的事,是不是?”

  阿朱道:“是啊。我说:‘乔帮主,咱姊妹中了毒,劳你的驾,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药。’乔帮主在一名西夏武士尸身上搜出了一只小瓷瓶,是香是臭,也不用说了。”

  王语嫣问道:“乔帮主呢?”阿朱道:“他听说丐帮人都中毒遭擒,说要救他们去,急匆匆地去了。他又问起段公子,甚是关怀。”段誉叹道:“我这位把兄当真义气深重。”向阿碧瞧了一眼,觉得没有救她,颇有歉意,心道:“结拜了兄弟,或者结拜了兄妹的,该当有义气才成!”

  阿朱道:“丐帮的人不识好歹,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,现下自作自受,正是活该。依我说呢,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相救,让他们多吃些苦头,瞧他们还不赶不赶人?”段誉道:“我这把兄香火情重,他宁可别人负他,自己却不肯负人。”

  阿碧问道:“王姑娘,咱们现下去哪里?”王语嫣道:“我和段公子本来商量着要来救你们两个。现下四个人都平平安安,真再好不过。丐帮的事跟咱们不相干,依我说,咱们去少林寺寻你家公子去吧。”朱碧双姝也正关怀慕容公子,听她这么一说,一齐拍手叫好。段誉心下酸溜溜的,悠悠地道:“你们这位公子,我委实仰慕得紧,定要见见。左右无事,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。”

  四人调过马头,转向北行。王语嫣和朱碧双姝有说有笑,将碾坊中如何遇险、段誉如何迎敌、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,只听得阿朱、阿碧惊诧不已。

 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,格格轻笑,时时回过头来瞧瞧段誉,用衣袖掩住了嘴,却又不敢放肆嬉笑。段誉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的蠢事,心想自己虽丑态百出,终于还是保护王语嫣周全,不由得又羞惭,又有些骄傲;见这三个少女相互间十分亲密,把自己全然当做了外人,此刻已是如此,待得见到慕容公子,自己自然更无容身之地,慕容复多半还会像包不同那样,毫不客气地将自己赶开,就算不赶吧,自己在势也不得不远远避在一旁,想来实在无味之极,却又无可奈何。

  行出数里,穿过了一大片桑林,忽听得林畔有两个少年人的号哭之声。四人纵马上前,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,僧袍上血渍斑斑,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。阿碧柔声问道:“小师父,是谁欺侮你们么?怎地受了伤?”

  那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:“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人,杀了我们师父,又将咱二人赶了出来。”四人听到“番邦恶人”四字,相互瞧了一眼,均想:“是那些西夏人?”阿朱问道:“你们的寺院在哪里?是些什么番邦恶人?”那小沙弥道:“我们是天宁寺的,便在那边……”说着手指东北,又道:“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个叫化子,到寺里来躲雨,要酒要肉,又要杀鸡杀牛。师父说罪过,不让他们在寺里杀牛,他们将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杀了,呜呜,呜呜。”阿朱问道:“他们走了没有?”那小沙弥指着桑林后袅袅升起的炊烟,道:“他们正在煮牛肉,真是罪过!菩萨保佑,把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狱。”阿朱道:“你们快走远些,若给那些番人捉到,别让他们将你两个宰来吃了。”两个小沙弥一惊,踉踉跄跄地走了。

  阿碧道:“丐帮众人既都给囚在天宁寺里,乔帮主赶向无锡城中,可扑了个空。”段誉道:“咱们去把丐帮这些家伙救了出来,臊他们一臊,倒也不错。”

  阿朱心感乔峰相救之德,忽然异想天开,说道:“王姑娘,我想假扮乔帮主,混进寺中,将那臭瓶丢给众叫化闻闻。他们脱险之后,必定好生感激乔帮主。”王语嫣微笑道:“乔帮主身材高大,你怎扮得他像?”阿朱笑道:“越艰难,越显得阿朱的手段。”王语嫣笑道:“你扮得像乔帮主,却冒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。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,你如何能来去自如?依我说呢,扮作个火工道人、或是个乡下卖菜婆婆,还容易混进去些。”阿朱道:“要我扮乡下婆婆,没什么好玩,那我就不去了。”

  王语嫣向段誉望望,欲言又止。段誉问道:“姑娘想说什么?”王语嫣道:“我本来想请你扮一个人,和阿朱一块儿去天宁寺,但想想又觉不妥。”段誉道:“要我扮什么人?”王语嫣道:“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,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暗中勾结,害死了他们马副帮主,倘若……倘若……我表哥和乔帮主去解了他们的困厄,他们就不会瞎起疑心了。”段誉心中酸溜溜的,说道:“你要我扮你表哥?”王语嫣粉脸一红,说道:“天宁寺中敌人太强,你二人这般前去,甚是危险,还是不去的好。”

  段誉心想:“你要我干什么,我便干什么,粉身碎骨,在所不辞。”突然想到:“我扮作了她的表哥,说不定她对我的神态便不同些,便享得片刻温柔,也是好的。”随即又想:“段誉啊段誉,你这无耻小人,想借着旁人身份,赚些温柔艳福,岂不卑鄙?但王姑娘心中,确是盼我为她表哥效力,佳人有命,岂可不从?”说道:“那有什么危险?逃之夭夭,正是我段誉的拿手好戏。”

  王语嫣道:“我原说不妥呢,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,从来没逃之夭夭的时候。”段誉一听,一股凉气登时从顶门上直扑下来,心想:“你表哥是大英雄、大豪杰,我原不配扮他。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,岂不损了他的名声。”阿碧见他闷闷不乐,便安慰道:“敌众我寡,暂且退让,勿要紧的。咱们只不过去救人,又不是比武决胜。”

  阿朱一双妙目向着段誉上上下下打量,点头道:“段公子,要乔装我家公子,本来挺不容易。好在丐帮诸人原本不识我家公子,他的声音笑貌到底如何,只须得个大意也就是了。”段誉道:“你本事大,假扮乔帮主最合适,否则乔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人,稍有破绽,立时便露出马脚。”阿朱微笑道:“乔帮主是位伟丈夫,我要扮他反而容易。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,年纪也大不了太多,大家都是公子哥儿、读书相公,要你舍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,变成一位慕容公子,实在甚难。”

  段誉叹道:“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,别人岂能邯郸学步?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像的好,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,岂非有损慕容公子的清名令誉?”

  王语嫣脸上一红,低声道:“段公子,我说错了话,你还在恼我么?”段誉忙道:“没有,没有,我怎敢恼你?”

  王语嫣嫣然一笑,道:“阿朱姊姊,你们却到哪里改装去?”阿朱道:“须得到个小市镇上,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。”

  四个人拨过马头,转而向西,行出七八里,到了一镇,叫做马郎桥。那市镇甚小,并无客店,阿朱想出主意,雇了一艘船停在河里,然后去买了衣物,关上船舱,在船中改装。江南遍地都是小河,船只之多,不下于北方的牲口。

  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,让他右手持折扇,穿一袭青色长袍,左手手指上戴个戒指,阿朱道:“我家公子戴的是汉玉戒指,这里却哪里买去?用只青田石的充充,也就行了。”段誉只是苦笑,心道:“慕容复是羊脂美玉,我是青田粗石,在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,我们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。”阿朱在他脸上涂些面粉,加高鼻子,又使他面颊较为丰腴,再提笔改画眉毛、眼眶,化装已毕,笑问王语嫣:“姑娘,你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像?”

  王语嫣不答,只痴痴地瞧着他,目光中脉脉含情,显然是心摇神驰,芳心欲醉。

 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如醉的目光一触,心中不禁一荡,随即想起:“她这时瞧的可是慕容复,并不是我段誉。”又想:“那慕容复又不知是如何英俊,如何胜我百倍,可惜我瞧不见自己。”心中一会儿欢喜,一会儿着恼。

  两人你瞧瞧我、我瞧瞧你,各自思涌如潮,不知阿朱、阿碧早到后舱改装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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