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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 向来痴(3)


  段誉叫道:“妙极,妙极!姑娘,你就弹它一曲。”阿碧向着过彦之道:“这软鞭是这位大爷的了?我乱七八糟地拿来玩弄,忒也无礼了。大爷,你也上船来吧,等一歇我拨你吃藕粉。”过彦之心切师仇,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切骨,但见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,天真烂漫,他虽满腔恨毒,却也难以向她发作,心想:“她引我到庄上去,那是再好不过,好歹也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。”当下点了点头,跃上了船。

  阿碧好好地卷拢软鞭,交给过彦之,木桨一扳,小舟便向西滑去。

  崔百泉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,都想:“今日深入虎穴,不知生死如何。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极,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,看来不假,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?先叫咱们去了防范之心,他便可趁机下手。”

  舟行湖上,几个转折,便转入了一座大湖之中,极目望去,但见烟波浩渺,远水接天。过彦之暗暗心惊:“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。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,这小妮子只须将船一翻,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,还说什么替师父报仇?”崔百泉也想到了此节,他年轻时曾在河南洛水中划过船,寻思如能把木桨拿在手中,这小姑娘便想弄翻船,也没这么容易,便道:“姑娘,我来帮你划船,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。”阿碧笑道:“啊哟,介末不敢当。我家公子倘若晓得仔,定规要骂我怠慢了客人。”崔百泉见她不肯,疑心更甚,笑道:“实不相瞒,我们是想听听姑娘在软鞭上弹曲的绝技。我们是粗人,这位段公子却是琴棋书画,样样都精的。”

  阿碧向段誉瞧了一眼,笑道:“我弹着好白相,又算啥绝技了?段公子这样风雅,听仔笑啊笑煞快哉,我勿来!”

  崔百泉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,交在她手里,道:“你弹,你弹!”一面就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桨。阿碧笑道:“好吧,你的金算盘再借拨我一息。”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惧:“她要将我们两件兵刃都收了去,莫非有甚阴谋?”事到其间,已不便拒却,只得将金算盘递给她。阿碧将算盘放在身前的船板上,左手握住软鞭短柄,左足轻踏鞭头,将软鞭拉得直了,右手五指飞转轮弹,软鞭登时发出丁咚之声,虽无琵琶的繁复清亮,爽朗却有过之。

  阿碧五指弹抹之际,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,算盘珠的铮铮声夹在软鞭的玎玎声中,更增清韵。便在此时,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,向西疾飘而去。段誉心想:“慕容氏所在之处叫做燕子坞,想必燕子很多了。”

  只听得阿碧漫声唱道:“二社良辰,千家庭院,翩翩又睹双飞燕。凤凰巢稳许为邻,潇湘烟瞑来何晚?乱入红楼,低飞绿岸,画梁轻拂歌尘转。为谁归去为谁来?主人恩重珠帘卷。”

  段誉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,不由得回肠荡气,心想:“我若终生僻处南疆,如何得能聆此仙乐?‘为谁归去为谁来?主人恩重珠帘卷’。慕容公子有婢如此,自是非常人物。”

  阿碧一曲既罢,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,笑道:“唱得不好,客人勿要见笑。霍大爷,你划船倒划得蛮好,请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,就是了!”

  崔百泉见她交还兵刃,登感宽心,当下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,但见水面上铺满了荷叶,若不是她指点,决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。崔百泉划了一会儿,阿碧又指示水路:“从这里划过去。”这边水面上也全是荷叶,清波之中,绿叶翠盖,清丽非凡。

  阿碧从船舱旁拿了几块糖藕,分给众人。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,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,勉强拈起一块糖藕,见那糖藕微微透明,略沾糖霜和玫瑰花瓣,送入嘴中,甘香爽脆,清甜非凡,笑道:“这糖藕的滋味清而不腻,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。”阿碧脸上微微一红,笑道:“拿我的歌儿来比糖藕,今朝倒是第一趟听到,多谢公子啦!”

  荷塘尚未过完,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。这么一来,连鸠摩智也起了戒心,暗暗记忆小舟的来路,以备回出时不致迷路,可是一眼望去,满湖荷叶、浮萍、芦苇、茭白,全都一模一样,兼之荷叶、浮萍在水面飘浮,随时一阵风来,便即变幻百端,就算此刻记得清清楚楚,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。鸠摩智和崔百泉、过彦之三人不断注视阿碧双目,都想从她眼光之中,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。但她只是漫不经意地拨水,随口指引,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、棋盘一般的水道,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,生而知之,不须辨认。

  如此曲曲折折地划了两个多时辰,未牌时分,遥遥望见远处绿柳丛中,露出一角飞檐。阿碧道:“到啦!霍大爷,多谢你帮我划了半日船。”崔百泉苦笑道:“只要有糖藕可吃,清歌可听,我便这么划他十年八年船,那也不累。”阿碧拍手笑道:“你要听歌吃藕,介末交关便当?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好哉!”

  崔百泉听到她说“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”,不由得矍然心惊,斜着一双小眼向她端详了一会,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无机心,心下略宽,却也不能就此放心。

  阿碧接过木桨,将船直向柳阴中划去,到得邻近,只见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,垂下来通向水面。阿碧将小船系上树枝,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“莎莎都莎,莎莎都莎”地叫了起来,声音清脆。阿碧模仿鸟鸣,也叫了几下,回头笑道:“请上岸吧!”

  众人逐一跨上岸去,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,建造在一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。房舍小巧玲珑,颇为精雅。小舍匾额上写着“琴韵”两字,笔致颇为潇洒。鸠摩智道:“此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?”阿碧摇头道:“不。这是公子起给我住的,小小地方,实在不能接待贵客。不过这位大师父说要去拜祭慕容老爷的墓,我可做不了主,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,我去问问阿朱姊姊。”

  鸠摩智一听,心头有气,脸色微微一沉。他是吐蕃国护国法王,身份何等尊崇?别说在吐蕃国大受国主礼敬,即是来到大宋、大理、辽国、西夏的朝廷之中,各国君主也必待以贵宾之礼,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,这番亲来祭墓,慕容公子事前不知,未能相迎,那也罢了,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,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,实在太也气人。但他见阿碧天真烂漫,语笑盈盈,并无半分轻慢之意,心想:“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,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。”想到此节,便即心平气和。

  崔百泉问道:“你阿朱姊姊是谁?”阿碧笑道:“阿朱就是阿朱,伊只比我大一个月,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。我叫伊阿姊,介末叫做呒不法子,啥人叫伊大我一个月呢?你用勿着叫伊阿姊,你倘若叫伊阿姊末,伊越发要得意哩。”她咭咭咯咯地说着,语声清柔,若奏管弦,将四人引进屋去。

  到得厅上,阿碧请各人就座,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。段誉端起茶碗,扑鼻一阵清香,揭开盖碗,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,便像一颗颗小珠,生满纤细绒毛。段誉从未见过,喝了一口,只觉满嘴清香,舌底生津。鸠摩智和崔、过二人见茶叶古怪,茶水泛绿,都不敢喝。这圆珠状茶叶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,后世称为“碧螺春”,其时还未有这雅致名称,本地人叫做“吓煞人香”,以极言其香。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,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,见到这等碧绿有毛的茶叶,不免疑心有毒。

  四色点心是玫瑰绿豆糕、茯苓软糕、翡翠甜饼、藕粉火腿饺,形状精雅,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,而是用来玩赏一般。

  段誉赞道:“这些点心如此精致,味道定是绝美的了,可是叫人又怎舍得张口去吃?”阿碧微笑道:“公子只管吃好哉,我们还有。”段誉吃一件赞一件,大快平生。鸠摩智和崔过二人却仍不敢食用。段誉心下起疑:“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博的好友,如何他也处处严加提防?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,似乎也不大对劲。”

  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,等了半天,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,赞了个够,才道:“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。”

  阿碧笑道:“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,今朝来不及去哉,四位在这里住一晚,明朝一早,我送四位去‘听香水榭’。”崔百泉问道:“什么四九水路?”阿碧道:“一九是九里,二九十八里,四九就是三十六里。你拨拨算盘就算出来哉。”原来江南一带,说到路程距离,总是一九、二九地计算,不说“十”字。吴语“十”字与“贼”字音近,说来不雅。

  鸠摩智道:“早知如此,姑娘径自送我们去听香水榭,岂不爽快?”阿碧笑道:“这里呒不人陪我讲闲话,闷也闷煞快。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,几花好?介末总归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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