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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 玉壁月华明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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折腾了这许久,月亮已渐到中天。段誉径向西行。他虽不会武功,但年轻力壮,脚下也甚迅捷。走出十余里,已绕到无量山主峰的后山,只听得水声淙淙,前面有条山溪。他正感口渴,寻声来到溪旁,月光下见溪水清澈异常,刚伸手入溪,忽听得远处地下枯枝格的一响,跟着有两人的脚步之声,段誉忙俯伏溪边岩石之后,不敢稍动。 只听得一人说道:“这里有溪水,喝些水再走吧。”声音有些熟悉,随即想起,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,段誉更加不敢动弹。只听两人走到溪水上游,跟着便有掬水和饮水之声。过了一会,干光豪道:“葛师妹,咱们已脱险境,你走得累了,咱们歇一会儿再赶路。”一个女子声音嗯了一声,溪边窸窣有声,想是二人坐了下来。 只听那女子道:“你料得定神农帮不会派人守在这里吗?”语音微微发颤,显得颇为害怕。干光豪安慰道:“你放心。这条山道再也隐僻不过,连我们东宗弟子来过的人也不多,神农帮决计不会知道。”那女子问道:“你又怎么知道这条小路?”干光豪道:“师父每隔五天,便带众弟子来钻研‘无量玉壁’上的秘奥,这么多年下来,大伙儿尽呆呆瞪着这块大石头,什么也瞧不出来。师父老是说什么‘成大功者,须得有恒心毅力’,又说什么‘有志者事竟成’。可是我实在瞧得忒煞腻了,有时假装要大解,便出来到处乱走,才发现了这条小路。” 那女子轻轻一笑,道:“原来你不用功,偷懒逃学。你众同门之中,该算你最没恒心毅力了。”干光豪笑道:“葛师妹,五年前剑湖宫比剑,我败在你剑下之后……”那女子道:“别再说你败在我剑下。当时你假装内力不济,故意让我,别人虽瞧不出来,难道我自己也不知道?” 段誉听到这里,心道:“原来这女子是无量剑西宗的。” 只听干光豪道:“我一见你面,心里就发下了重誓,说什么也要跟你终身厮守。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,神农帮突然来攻,又有两个小狗男女带了一只毒貂来,闹得剑湖宫中人人手忙脚乱,咱们便趁机逃了出来,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吗?”那女子轻轻一笑,柔声道:“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。”干光豪道:“葛师妹,你待我这样,我一生一世,永远听你的话。”语音中显得喜不自胜。 那女子叹了口气,说道:“咱们这番背师私逃,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。该当逃得越远越好,总得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,悄悄躲了起来,别让咱们师父与同门发现了踪迹才好。想起来我可真害怕。”干光豪道:“那倒不用担心。我瞧这次神农帮有备而来,咱们东西两宗,除了咱二人之外,只怕谁也难逃毒手。”那女子又叹了口气,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 段誉只听得气往上冲,寻思:“你们要结为夫妇,见到师门有难,趁机自行逃走,那也罢了,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门尽遭毒手?用心忒也狠毒。”想到他二人如此险狠,自己若给他们发觉,必定会给杀了灭口,当下更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。 那女子道:“这‘无量玉壁’到底有什么希奇古怪,你们在这里已住了十年,难道当真连半点端倪也瞧不出吗?” 干光豪道:“咱们是一家人了,我怎么还会瞒你?师父说,许多年之前,那时是我太师父当东宗掌门。他在月明之夜,常见到玉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,有时是男子,有时是女子,有时更是男女对使,互相击刺。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,我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,连做梦也想像不到。剑光有时又红又绿,现出彩色,那自是仙人使剑了。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,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快太奇,又淡淡的若有若无,说什么也看不清楚,连学上半招也是难能。仙剑的影子又不是时时显现,有时晚晚看见,有时隔上一两个月也不显现一次。太师父沉迷于玉壁剑影,反将本门剑法荒疏了,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练剑,因此后来比剑便败给你们西宗。葛师妹,你太师父带同弟子入住剑湖宫,可见到了什么?” 那女子道:“听我师父说,这壁上剑影我太师父也见到了,可是后来便只见到一个女子使剑,那男剑仙却不见了。想来因为我太师父是女子,是以便只女剑仙现身指点。但过得两年,连那女剑仙也不见了。太师父也说,玉壁上显现的仙影,身法剑法固奇妙之极,然而太过模糊朦胧,又实在太快,说什么也看不清。这玉壁隔着深谷和剑湖,又不能飞渡天险,走近去看。太师父明明遇上了仙缘,偏没福泽学上一招半式,得以扬威武林,心中这份难受也就可想而知。仙影隐没之后,我太师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徘徊,对着玉壁出神,越来越憔悴,过不上半年就病死了。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,便在奄奄一息之时,仍不许弟子们移她回入剑湖宫。我师父说,太师父断气之时,双眼还呆呆地望着玉壁。”她顿了一顿,问道:“干师哥,你说世上当真有仙人?还是你我两位太师父都说来骗人的?” 干光豪道:“要说你我两位太师父都编造这样一套话来欺骗弟子,想来不会,骗信了人也没什么好处啊。再说,我听沈师伯说,他小时候就亲眼见到过这剑仙的影子。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那女子道:“会不会有两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剑,影子映上了玉壁?”干光豪道:“太师父当时也想到了。但玉壁之前就是剑湖,湖西又是深谷,那两位高人就算能凌波踏水,在湖面上使剑,太师父也必瞧得见。要说是在剑湖这一边的山上使剑,隔得这么远,影子也决计照不上玉壁去。”那女子道:“我太师父去世后,众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礼拜,祝祷许愿,只盼剑仙的仙影再现,但始终就没再看到一次。我师父只盼能再来瞧瞧,偏偏十年来两次比剑,都输了给你们东宗。” 干光豪道:“自今而后,咱二人再也不分什么东宗西宗啦。我俩东宗西宗联姻,合为一体……”只听那女子鼻中唔唔几声,低声道:“别……别这样。”显是干光豪有甚亲热举动,那女子却在推拒。干光豪道:“你依了我,倘若我日后负心,就掉在这水里,变个大王八。”那女子格格娇笑,腻声道:“你做王八,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?” 段誉听到这里,忍不住嗤的一声,笑了出来,这一笑既出,便知不妙,立即跳起身来,发足狂奔。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大喝:“什么人?”跟着脚步声响,急步追来。 段誉暗暗叫苦,没命价急奔,一瞥眼间,西首白光闪动,一个女子手执长剑,从山坡边奔来,显是要拦住他去路。段誉叫声:“啊哟!”折而向东,心中只叫:“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,保佑弟子段誉得脱大难。”耳听得干光豪不停步地追来,过不多时,段誉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,只听干光豪叫道:“葛师妹,你拦住了那边山口!” 段誉心想:“我送了命不打紧,累得钟姑娘也活不成,还害死了神农帮这许多条人命,那当真是罪过,阿弥陀佛,观世音菩萨!”心中又道:“段誉啊段誉,他们变王八也好,不规矩也好,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了?为什么要没来由的笑上一声?这一笑岂不是笑去几十条人命?人家是绝色美女,才一笑倾国,一笑倾城,你段誉又是什么东西了?也来这么笑上一笑,倾他几十条人命?”心中自怨自艾,脚下却未敢稍慢,慌不择路,只管往林木深密处钻去。 又奔出一阵,双腿酸软,气喘吁吁,猛听得水声响亮,轰轰隆隆,便如潮水大至一般,抬头看时,只见西北角上犹如银河倒悬,一条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。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叫道:“前面是本派禁地,任何外人不得擅入。你再向前数丈,干犯禁忌,可叫你死无葬身之地。”段誉心想:“我就算不闯你无量剑的禁地,难道你就能饶我了?最多也不过是死有葬身之地而已。有无葬身之地,似乎也没多大分别。”脚下加紧,跑得更加快了。干光豪大叫:“快停步,你不要性命了吗?前面是……” 段誉笑道:“我要性命,这才逃走……”一言未毕,突然脚下踏了个空。他不会武功,急奔之下,如何收势得住?身子登时直堕了下去。他大叫:“啊哟!”身离崖边失足之处已有数十丈了。 他身在半空,双手乱挥,只盼能抓到什么东西。这么乱挥一阵,又下堕了百余丈,突然间蓬的一声,屁股撞上了什么物事,身子向上弹起,原来恰好撞到崖边伸出的一株古松。喀喇喇几声响,古松粗大的枝干登时断折,但下堕的巨力却也消了。 段誉再次落下,双臂伸出,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枝,登时挂在半空,不住摇晃,只觉屁股撞上古松处一阵阵剧烈疼痛。向下望去,深谷中云雾弥漫,兀自不见尽头。便在此时,身子一晃,已靠到了崖壁,忙伸出左手,牢牢揪住了崖旁短枝,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处,这才惊魂略定,慢慢地移身崖壁,向那株古松道:“松树老爷子,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,救了我段誉一命。当年你的祖先为秦始皇遮雨,秦始皇封他为‘五大夫’。救人性命,又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?我要封你为‘六大夫’,不,‘七大夫’、‘八大夫’。” 细看山崖中裂开一条大缝,勉强可攀援而下。他喘息了一阵,心想:“干光豪和他那个葛师妹,定然以为我已摔成了肉酱,万万料不到有‘八大夫’救命。他们必定逃下山去,卿卿我我,东宗西宗联宗为一去了。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,我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,送在哪里都一样。” 于是沿着崖缝,慢慢爬落。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,倒也不致一溜而下。但山崖似乎无穷无尽,爬到后来,衣衫早给荆棘扯得东破一块,西烂一条,手脚上更到处破损。也不知爬了多少时候,仍然未到谷底,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倾斜,不再是危崖笔立。到得后来他伏在坡上,半滚半爬,慢慢溜下,便已无凶险。 耳听得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,不禁又吃惊起来:“这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,可糟糕之极了。”只觉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,隐隐生疼。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迟疑,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,站直身子,不禁猛喝一声彩。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,滚滚而下,倾入一座大湖之中。大瀑布不断注入,湖水却不满溢,想来另有泄水之处。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,只离得瀑布十余丈,湖水便一平如镜,清澈异常。月亮照入湖中,湖心也有个皎洁明净的圆月。 面对这造化的奇景,只瞧得目瞪口呆,惊叹不已,一斜眼,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,在月色下摇曳生姿。云南茶花甲于天下,段誉素所喜爱,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,走过去细细品赏起来,喃喃地道:“此处茶花虽多,品类也只寥寥,只有这几本‘羽衣霓裳’,倒比我家的长得好。这几株‘步步生莲’,品种就不纯了。” 赏玩了一会茶花,走到湖边,抄起几口湖水吃了,入口清冽,甘美异常,一条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。定了定神,沿湖走去,寻觅出谷的通道。 这湖作椭圆之形,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,他自西而东、又自东向西,兜了个圈子,约有三里远近,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,绝无出路,只有他滑下来的山坡稍斜,其余各处决计无法攀上,仰望高崖,白雾封谷,下来已这般艰难,再想上去,自是绝无这等能耐,心道:“就算武功绝顶之人,也未必能够上去,可见有无武功,倒也没甚分别。” 这时天将黎明,但见谷中静悄悄的,别说人迹,连兽踪也无半点,唯闻鸟语间关,遥相和呼。他见了这等情景,又发起愁来,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,累了钟姑娘的性命,那可太也对不起人家。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,我段誉当真不孝之极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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