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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东邪门人(2)


  那少女不答,微微一笑,说道:“你不用姊姊长、姊姊短的叫我,我年纪没你大。”顿了一顿,笑道:“也不知叫了人家几声‘姑姑’呢,这时改口,只怕也已迟了。”

  杨过脸上一红,料想自己受伤昏迷之际定是将她错认了小龙女,不住的叫她“姑姑”,说不定还有甚么亲昵之言、越礼之行,越想越不安,期期艾艾的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不见怪罢?”那少女笑道:“我自是不会见怪,你安心在这儿养伤罢。等伤势好了,便去寻你姑姑。”又道:“别太耽心了,终究找得到的。”这几句话温柔体贴,三分慈和中又带着三分的敬重,令人既安心,又愉悦,与他所识别的女子全不相同。她不似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,更不似郭芙那么骄肆自恣。耶律燕是豪爽不羁,完颜萍是楚楚可怜。至于小龙女,初时冷若冰霜,漠不关心,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钟,生死以之,乃是趋于极端的性格。只有这位青衫少女却是斯文温雅,殷勤周至,知他记挂“姑姑”,就劝他好好养伤,痊愈后立即前去寻找。但觉和她相处,一切全是宁静平和。

  她说了这几句话,又提笔写字。杨过道:“姊姊,你贵姓?”那少女道:“你别问这个问那个的,还是安安静静的躺着,不要胡思乱想,内伤就好得快了。”杨过道:“好罢,其实我也明知是白问,你连脸也不让见,姓名更是不肯说的了。”

  那少女叹道:“我相貌很丑,你又不是没见过。”杨过道:“不,不!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。”那少女道:“要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,我干么要戴面具?”杨过听她称赞小龙女美貌,极是欢喜,问道:“你怎知我姑姑好看?你见过她么?”那少女道:“我没见过。但你这么魂牵梦萦的想念,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了。”杨过叹道:“我想念她,倒也不是为了她美貌,就算她是天下第一丑人,我也一般想念。不过……要是你见了她,定会赞她。”

  这番话倘若给郭芙与陆无双听了,定要讥刺几句,那少女却道:“定是这样。她不但美貌,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。”说着又伏案写字。

  杨过望着帐顶出了一会神,忍不住又转头望着她苗条的身影,问道:“姊姊,你在写些甚么?这等要紧。”那少女道:“我在学写字。”杨过道:“你临甚么碑帖?”那少女道:“我的字写得难看极啦,怎说得上摹临碑帖?”杨过道:“你太谦啦,我猜定是好的。”那少女笑道:“咦,这可奇啦,你怎么又猜得出?”杨过道:“似你这等俊雅的人品,书法也定然俊雅的。姊姊,你写的字给我瞧瞧,好不好?”

  那少女又是轻轻一笑,道:“我的字是见不得人的,等你养好了伤,要请你教呢。”杨过暗叫:“惭愧。”不禁感激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写字,若没那些日子的用功,别说分辨书法美恶,连旁人写甚么字也不识得。

  他出了一会神,觉得胸口隐隐疼痛,当下潜运内功,气转百穴,渐渐的舒畅安适,竟自沉沉睡去。待得醒来,天已昏黑,那少女在一张矮几上放了饭菜,端到他床上,服侍他吃饭。竹筷陶碗,虽是粗器,却尽属全新,纵一物之微,看来也均用了一番心思。

  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、鸡蛋小鱼,但烹饪得鲜美可口。杨过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,连声赞美。那少女脸上虽戴面具,瞧不出喜怒之色,但明净的双眼中却露出欢喜的光芒。

  次日杨过的伤势又好了些。那少女搬了张椅子,坐在床头,给他缝补衣服,将他一件破烂的长衫全都补好了。她提起那件长衫,说道:“似你这等人品,怎么故意穿得这般褴褛?”说着走出室去,棒了一疋青布进来,依着杨过原来的衣衫的样子裁剪起来。

  听她话声和身材举止,也不过十七八岁,但她对待杨过不但像是长姊视弟,直是母亲一般慈爱温柔。杨过丧母已久,时至今日,依稀又是当年孩提的光景,心中又感激,又诧异,忍不住问道:“姊姊,干么你待我这么好?我实在当不起。”那少女道:“做一件衣衫,那有甚么好了?你舍命救人,那才教不易呢。”

  这一日上午就这么静静过去。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写字,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甚么,但求了几次,那少女总是不肯。她写了约莫一个时辰,写一张,出一会神,随手撕去,又写一张,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,随写随撕,瞧这情景,自不是钞录甚么武学谱笈,最后她叹了口气,不再写了,问道:“你想吃甚么东西,我给你做去。”

  杨过灵机一动,道:“就怕你太过费神了。”那少女道:“甚么啊?你说出来听听。”杨过道:“我想吃粽子。”那少女一怔,道:“裹几只粽子,又费甚么神了?我自己也想吃呢。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?”杨过道:“甚么都好。有得吃就心满意足了,那里还能这么挑剔?”当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几只粽子给他作点心,甜的是猪油豆沙,咸的是火腿鲜肉,端的美味无比,杨过一面吃,一面喝采不迭。

  那少女叹了口气,说道:“你真聪明,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。”杨过心下奇怪:“我没猜啊!怎么猜出了你的身世?”口中却说:“你怎知道?”那少女道:“我家乡江南的粽子天下驰名,你不说旁的,偏偏要吃粽子。”杨过回忆数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妇、与李莫愁争斗、又得欧阳锋收为义子等一连串事迹,始终想不起眼前这少女是谁。

  他要吃棕子,却另有用意,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,在手掌心里暗藏一块,待她收拾碗筷出去,忙取过一条她做衫时留下的布线,一端黏了块粽子,掷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纸,提回来一看,不由得一怔。原来纸上写的是“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”八个字。那是《诗经》中的两句,当年黄蓉曾教他读过,解说这两句的意思是:“既见到了这位有德君子,怎么会不快活呢?”杨过又掷出布线黏回一张,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,只是头上那个“既”字却已给撕去了一半。杨过接连掷线收线,黏回来十多张碎纸片,但见纸上颠来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。细想其中深意,不由得痴了。

  忽听脚步声响,那少女回进室来。杨过忙将碎纸片在被窝中藏过。那少女将余下的碎纸搓成一团,拿到室外点火烧化了。

  杨过心想:“她写‘既见君子’,这君子难道说的是我么?我和她话都没说过几句,她瞧见我有甚么可欢喜的呢?再说,我这么乱七八糟,又是甚么狗屁君子了。若说不是我,这里又没旁人。”其实《诗经》中所说“君子”,就是说一个男子,不一定要说是一个“温文尔雅的有德君子”,这一点杨过却又不懂了。

  正自痴想,那少女回进室来,在窗边悄立片刻,吹灭了蜡烛。月光淡淡,从窗中照射进来,铺在地下。杨过叫道:“姊姊。”那少女却不答应,慢慢走了出去。

  过了半晌,只听室外箫声幽咽,从窗中送了进来。杨过曾见她用玉箫与李莫愁动手,武功不弱,不意这管箫吹将起来却也这么好听。他在古墓之中,有时小龙女抚琴,他便伴在一旁,听她述说曲意,也算得粗解音律。这时辨出箫中吹的是“无射商”调子,却是一曲《淇奥》,这首琴曲温雅平和,杨过听过几遍,也并不喜爱。但听她吹的翻来覆去总是头上五句,或高或低,忽徐忽疾,始终是这五句的变化,却颇具缠绵之意。杨过听小龙女说过,这曲子是赞美一个男子像切蹉过的象牙那么雅致,像琢磨过的美玉那么和润,到底是甚么句子,他却不记得了。

  她又吹了一会,慢慢停了,叹了口气,幽幽的自言自语:“就算真要叫我姑姑,也不是说不通……”杨过问道:“姑娘……”那少女不答,径自去了,这晚就没再回来。

  次日清晨,那少女送早饭进来,见杨过脸上戴了人皮面具,不禁一呆,笑道:“你怎么也戴这东西了?”杨过道:“这是你送给我的啊,你不肯显露本来面目,我也就戴个面具。”那少女淡淡的道:“那也很好。”说了这句话后,放下早饭,转身出去,这天一直就没再跟他说话。杨过惴惴不安,生怕得罪了她,想要说几句话赔罪,她在室中却始终没再停留。到得晚间,那少女待杨过吃完了饭,进室来收拾碗筷,正要出去,杨过道:“姊姊,你的箫吹得真好听,再吹一曲,好不好?”

  那少女微一沉吟,道:“好的。”出室去取了玉箫,坐在杨过床前,幽幽吹了起来。这次吹的是一曲《迎仙客》,乃宾主酬答之乐,曲调也如雍容揖让,肃接大宾。杨过心想:“原来你在箫声之中也带了面具,不肯透露心曲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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