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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风尘困顿(3)


  岂知这一挑居然毫不费力,二人的内力从树干上传来,被他运内力一挡,立即卸去。原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,北丐西毒虽俱是当世之雄,但互耗多日,均已精力垂尽,二人给他内力反激,同时委顿在地,出气多而进气少,难以动弹。杨过惊叫:“爸爸,洪老前辈,你们没事么?”二人呼吸艰难,均不回答。

  杨过要扶他们进山洞去休息,洪七公轻轻摇头。杨过才知二人受伤极重,移动不得,当晚就睡在二人之间,只怕他们半夜里又起来厮拚。其实二人欲运内功疗伤亦不可得,又怎能互斗?次晨杨过见二人气息奄奄,比昨日更加委顿,心中惊慌,挖掘山药烤了,服侍二人吃下。直到第三日上,二人才略见回复生气。杨过将他们扶进山洞,分卧两侧,自己在中间隔开。

  次日两人起身,相对而坐,欧阳锋道:“你我内力不分上下,不能再比了。但说到武术招数,你终究不如我。”洪七公摇头道:“未必,未必,倘若我使出丐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法来,就算棒上没半分内力,你也拆解不了。咱们不决生死,只拆招数,谁输谁赢都不打紧。”欧阳锋道:“好,不使内力,只拆招数!”

  洪七公灵机一动,向杨过招招手,叫他俯耳过来,说道:“我是丐帮的前任帮主,你知道么?”杨过点点头,他在全真教重阳宫中曾听师兄们谈论当世人物,都说丐帮前任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盖世,肝胆照人,乃是大大的英雄好汉。洪七公道:“现下我有一套武功传你。这武功向来只传本帮帮主,不传旁人,但我此刻全身无力,使动不得,我要你演给你义父瞧瞧。”

  杨过道:“老前辈这武功既不传外人,晚辈以不学为是。我义父神智未复,老前辈不用跟他一般见识。”洪七公摇头道:“你虽学了架式,不知运劲诀窍,临敌之际全然无用。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义父,只消摆几个姿式,他一看就明白了。因此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。”杨过心想:“这套武功既是丐帮镇帮之宝,我义父未必抵挡得了,我又何必帮你赢我义父?”只是推托,说不敢学他丐帮秘传。

  洪七公窥破了他的心意,高声道:“臭蛤蟆,你义儿知道你敌不过我的打狗棒法,不肯摆式子给你瞧。”欧阳锋大怒,叫道:“孩儿,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,怕他怎地?快摆出来我瞧。”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,杨过无奈,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。

  洪七公叫他取过树枝,将打狗棒法中一招“棒打双犬”细细说给了他听。杨过一学即会,当即照式演出。

  欧阳锋见棒招神奇,一时难以化解,想了良久,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。杨过依言演出。洪七公微微一笑,赞了声:“好!”又说了一招棒法。

  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比武,比到傍晚,也不过拆了十来招,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。次晨又比,直过了三天,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说完。棒法虽只三十六路,其中精微变化却奥妙无穷,越到后来,欧阳锋思索的时刻越长,但他所回击的招数,可也尽是攻守兼备、威力凌厉的佳作,洪七公看了也不禁叹服。

  到这日傍晚,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“天下无狗”的第六变说了,这是打狗棒法最后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,这一招使将出来,四面八方是棒,劲力所至,便有几十条恶犬也一齐打死了,所谓“天下无狗”便是此义,棒法之精妙,已臻武学绝诣。欧阳锋自是难有对策。当晚他翻来覆去,折腾了一夜。

  次晨杨过尚未起身,忽听得欧阳锋大叫:“有了,有了。孩儿,你便以这杖法破他。”叫声又兴奋,又紧迫。杨过听他呼声有异,向他瞧去,不禁大吃一惊。

  原来欧阳锋虽已年老,但因内功精湛,须发也只略现灰白,这晚用心过度,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,似乎忽然老了十多岁。杨过心中难过,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,欧阳锋却一迭连声的相催,只得听他指拨。这一招十分繁复,欧阳锋反复解说,杨过方行领悟,于是依式演了出来。

  洪七公一见,脸色大变,随即大声叫好。欧阳锋道:“我想了这么久,方能还招,终究是打狗棒法了得!”突然咯的一声大叫,奋力出掌。洪七公还掌相迎,又进入比拚内力之境。

  洪七公出力发劲,忽觉发出的巨大劲力竟有逆转之势,竟来反击自身,大惊之下,只觉欧阳锋的劲力并不乘势追击,反而也慢慢逆转,竟去反击自身。两人不约而同的叫道:“咦!奇哉怪也!臭蛤蟆,你捣甚么鬼?”“老叫化,怎么你自己打自己,不用客气罢!”洪七公随即明白,他二人所使的九阴真经内功,虽有正练、逆练之分,但均依于《易经》的至理:“物极必反”。老阴升至尽头即转而为少阳,老阳升至顶便转为少阴。他二人将真经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,洪七公正练功夫渐转为逆,而欧阳锋逆练的功夫到后来渐转为正。两人再催几次劲力,两股内力合而为一,水乳交融,不再敌对互攻,而是融和贯通,相互慰抚,便如一幅太极图相似,阴阳二极互环互抱,圆转如意。两人只感全身舒畅,先是身上寒冷彻骨,但对方内力传来,如沐春日阳光,又如浸身于温暖的热水之中,自内息各脉以至四肢百骸,尽皆舒服之极。顷刻全身炙热,如置身烤炉之中,炎热难忍,对方内力涌来,登时全身清凉,炽热全消。

  两人哈哈大笑,都道:“好,好,好!不用比拚了。”

  洪七公一跃而起,大叫:“老毒物,欧阳锋!咱俩殊途同归,最后变成‘哥俩好’啦!”说着扑上前去,紧紧抱住了欧阳锋。杨过大惊,只道他要伤害义父,忙拉他背心,可是他抱得甚紧,竟拉之不动。

  欧阳锋已然神衰力竭,突然间回光反照,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,数十年来往事历历,尽数如在目前,也即哈哈大笑。

  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,纵声大笑。笑了一会,声音越来越低,突然间笑声顿歇,两人一动也不动了。

  杨过大惊,连叫:“爸爸,老前辈!”竟无一人答应。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,一拉而倒,竟已死去。杨过惊骇不已,俯身看欧阳锋时,竟也已没了气息。二人笑声虽歇,脸上却犹带笑容,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。

  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复恶斗,互不相下,岂知竟同时在华山绝顶逝世。两人毕生怨愤纠结,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。数十年的深仇大恨,一笑而罢!

  杨过霎时间又惊又悲,没了主意,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,莫非二老又是假死?但瞧这情形却实不像,心想:“或许他们死了一会,又会复活。两位老人家武功这样高,身子骨也未衰朽,不会就死的。或许他们又在比赛,瞧谁假死得久些。”

  他在两人尸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,每过一日,指望便少了一分,但见两尸脸上变色,出现黑斑,才知当真死去,当下大哭一场,在洞侧并排挖了两个坑,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。洪七公的酒葫芦,以及两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。见二老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结成了坚冰,足印犹在,躯体却已没入黄土。杨过踏在足印之中,回思当日情景,不禁又伤心。又想如二老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,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,甚么荣名,甚么威风,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。

  他钦服二老武功神妙,葬罢二老后,回思二人诸般奇招神功,一招招的试演习练,在岩洞中又多耽了二十余天,直把二人的高明武功尽数记在心中,试招无误,但二老的高明内功却无法照学,也只得罢了。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,这才离去,心想:“义父虽然了得,终究是逊于洪老前辈一筹。那打狗棒法的最后一招‘天下无狗’精妙无比,义父必得苦思一夜方能拆解,虽然义父的解法也极精妙,但若当真对敌,那容他有细细凝思琢磨的余裕?当场便即输了。”叹息了一阵,觅路往山下而去。

  下山后仍信步而行,心想大地茫茫,就只我孤身一人,任得我四海飘零,待得寿数尽了,随处躺下也就死了。上山时自伤遭人轻贱,满腔怒愤。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,别人看重也好,轻视也好,于我又有甚么相干。小小年纪,竟然愤世嫉俗、玩世不恭起来。连对小龙女的刻骨相思,竟似也淡了几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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