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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铁枪庙中(4)


  柯镇恶侧身而卧,将铁枪放在身旁,心中思潮起伏,哪里睡得着。但听塔顶群鸦噪声渐歇,终于四下无声,却始终不听黄蓉睡倒,听声音她一直坐着,动也不动。又过半晌,听她又轻轻吟道:“四张机,鸳鸯织就欲双飞。可怜未老头先白。春波碧草,晓寒深处,相对浴红衣。”听她反复低吟,似是咀嚼词中之意。柯镇恶不通文墨,不懂她吟的什么,但听她语音凄婉,似乎伤心欲绝,竟不觉呆了。

  又过良久,听她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,侧身卧倒,呼吸渐细,慢慢睡熟。

  柯镇恶手抚身旁铁枪,儿时种种情状,突然清清楚楚地现在眼前。他见到朱聪拿着一本破书,摇头晃脑地诵读;韩宝驹与全金发骑在神像肩头,拉扯神像的胡子;南希仁与自己并力拉着铁枪一端,张阿生拉着铁枪另一端,三人斗力;韩小莹那时还只四五岁,拖着两条小辩子,鼓掌嘻笑,她小辫子上结着鲜红的头绳,在眼前一晃一晃地不住摇动。

  突然之间,眼前又是漆黑一团。六个结义弟妹,还有亲兄长,都先后毁在黄药师和他门人的手下。胸中一丛仇恨之火,再也难以抑制。他提着铁枪,悄没声地走到黄蓉身前,只听她轻轻呼吸,睡得正沉,寻思:“我这么一枪下去,她就无知无觉地死了。嘿,若非如此,黄老邪武功盖世,我今生怎能报得深仇?他女儿睡在这里,正是天赐良机,叫他尝一尝丧女之痛。”转念又想:“这女子救我性命,我岂能恩将仇报?咳,杀她之后,我撞死她身旁,以酬今日之情就是。”言念及此,意下已决,心道:“我柯镇恶一生正直,数十年来无一事愧对天地。此刻于人睡梦之中暗施偷袭,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径,但我一死以报,也对得住她了。”举起铁枪,正要向黄蓉当头猛击下去,忽听得远处有人哈哈大笑,声音极是刺耳,静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。

  黄蓉给笑声惊醒,跃起身来,突见柯镇恶高举铁枪,站在身前,不觉吃了一惊,叫道:“欧阳锋!”

  柯镇恶听她惊醒,这一枪再也打不下去,又听得有数人说着话渐渐行近,隔得远了,言语却听不清楚。再过片刻,脚步声也隐隐听到了,竟有三四十人之多。这庙中前殿后院他无一处不熟,低声道:“老毒物他们定是见到了鸦塔,向这边走来。咱们且躲一躲。”黄蓉道:“是。”将睡过的一列蒲团踢散。柯镇恶牵着她手,走向后殿,伸手推门,通向后殿的门却给闩上了。柯镇恶骂道:“这两个贼官军!”料想两名官军乘黑逃走,怕黄蓉发觉,先行闩上了门。这时已不及举枪撞门,耳听得大门被人推开,知道大殿中无处可以躲藏,低声道:“神像背后。”

  两人刚在神像后坐定,便有十余人走入殿中,跟着嗤的一响,柯镇恶闻到一阵硫磺气息,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。只听欧阳锋道:“赵王爷,今日烟雨楼之役虽然无功,但也已大挫敌人的锐气。”完颜洪烈笑道:“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。”欧阳锋嘿嘿地笑了数声,说道:“小王爷安排下妙计,调集嘉兴府官兵,万箭齐发,本可将这批家伙一网打尽,不料迟不迟,早不早,刚好有这场大雾,却给群奸溜了。”

  一个年轻的声音道:“有欧阳先生与裘帮主两位出马,群奸今日虽然逃走,日后终能一一歼灭。只恨晚辈来迟了一步,没能见到欧阳先生大展神威,可惜之极。”柯镇恶认得是杨康的声音,不由得怒火填膺,又听梁子翁、彭连虎、沙通天等各出谀言,纷纷奉承欧阳锋,说他如何独斗全真群道,杀得众道士狼狈不堪。各人不提裘千仞,又不听到此人说话,猜想此人并未同来。柯镇恶听这许多高手群集于此,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,适才他要与黄蓉同归于尽,不知怎的,此时却又惟恐给敌人发现,伤了黄蓉与自己的性命。只听完颜洪烈的从人打开铺盖,请完颜洪烈、欧阳锋、杨康三人安睡。

  杨康长长叹了口气,说道:“欧阳先生,令侄武功既高,人品又潇洒俊雅,晚辈与他投缘得很,只盼从此结成好友,不料他竟为全真教众杂毛所害。晚辈每一想起,心头难过之极。全真教那群恶道,晚辈立誓要一个个亲手杀了,以慰欧阳世兄在天之灵。只可惜晚辈武功低微,心有余而力不足。”他盼欧阳锋去杀了他师父丘处机以除后患,因此一路上力陈全真七子如何在牛家村杀死欧阳克,骗得欧阳锋深信不疑。

  欧阳锋默然良久,缓缓地道:“我侄儿不幸惨死,先前我还道是郭靖这小子下的毒手,适才听你转述丘处机之言,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恶道所为。现今我白驼山已无传人,我收了你做徒儿吧。”杨康高声叫道:“师父,徒儿磕头。”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,跟着咚咚咚几声,想是趴在地下向欧阳锋磕头。柯镇恶心想这人好好一个忠良之后,岂知不但认贼作父,更拜恶人为师,陷溺愈来愈深,心中对他愈益鄙视。

  只听完颜洪烈道:“客地无敬师之礼,日后再当重谢。”欧阳锋喟然道:“珍珠宝物,白驼山也有一些,欧阳锋只是瞧着这孩子聪明,盼望我一身功夫将来能有个传人罢了。”完颜洪烈道:“小王失言,先生勿罪。”梁子翁等纷纷向三人道喜。

  正乱间,忽然一人叫了起来:“傻姑饿了,饿死啦,怎不给我吃的?”

  柯镇恶听得傻姑叫喊,大是惊诧,心想此人怎会与完颜洪烈、欧阳锋等人混在一起。只听杨康笑道:“对啦,快找些点心给大姑娘吃,莫饿坏了她。”过了片刻,傻姑大声咀嚼,吃起东西来。她一边吃,一边道:“好兄弟,你说带我回家去,叫我乖乖地听你话,怎么还不到家?”杨康道:“明儿就到啦,你吃得饱饱的睡觉吧。”

  又过一会,傻姑忽道:“好兄弟,那宝塔上悉悉索索的,是什么声音?”杨康道:“不是鸟儿,就是老鼠。”傻姑道:“我怕。”杨康笑道:“傻姑娘,怕什么!”傻姑道:“我怕鬼。”杨康笑道:“这里这许多人,鬼怪不敢来的。”

  傻姑道:“我就是怕那个矮胖子的鬼。”杨康强笑道:“别胡说八道啦,什么矮胖子不矮胖子的。”傻姑道:“哼,我知道的。矮胖子死在婆婆坟里,婆婆的鬼会把矮胖子的鬼赶出来,不让他住在坟里。他要来找你讨命。”杨康喝道:“你再多嘴,我叫你爷爷来领你回桃花岛去。”傻姑不敢再说。忽听沙通天喝道:“喂,踏着我的脚啦。给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别动!”想是傻姑怕鬼,在人丛中乱挨乱挤。

  柯镇恶听了这番说话,疑云大起:傻姑所说的矮胖子,定是指三弟韩宝驹了,他命丧桃花岛上,明明是为黄药师所杀,他的鬼魂怎会来找杨康讨命?傻姑虽然痴呆,但这番话中必有原因,苦于强敌当前,无法出去问个明白。忽又想到:“黄药师在烟雨楼前对我言道:‘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,岂能跟你这等人一般见识?’他既不屑杀我,又怎能杀我五个弟妹?但若不是黄药师,四弟又怎说亲眼见他害死二弟、七妹?”

  正自心中琢磨,忽觉黄蓉拉过自己左手,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写了一字“求”,接着一字一字地写道:“……你一事”。柯镇恶在她掌心中写道:“何事”。黄蓉写道:“告我父何人杀我”。

  柯镇恶一怔,不明她用意何在,正想拉过她手掌来再写字询问,突觉身旁微风一动,黄蓉已跃了出去,只听她笑道:“欧阳伯伯,您好啊。”

  众人万料不到神像后面竟躲得有人,只听得擦擦、铮铮一阵响处,各人抽出兵刃,将她团团围住,纷纷呼喝:“是谁?”“有刺客!”“什么人?”

  黄蓉笑道:“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欧阳伯伯大驾,你们大惊小怪的干什么?”

  欧阳锋道:“令尊怎知我会来此?”黄蓉道:“我爹爹医卜星相,无所不通,起个文王先天神课,自然知晓。”欧阳锋有九成不信,但知就算再问,她也不会说真话,便笑笑不语。沙通天等到庙外巡视了一遍,不见另有旁人,当下环卫在完颜洪烈身旁。

  黄蓉坐在一个蒲团上,笑吟吟地道:“欧阳伯伯,你害得我爹爹好苦!”

  欧阳锋微笑不答,他知黄蓉虽然年幼,却机变百出,只要一个应对不善,给她抓住了岔子讥嘲一番,在众人之前可难以下台。只听她说道:“欧阳伯伯,我爹爹在新塍镇小蓬莱给全真教的众老道围住啦,你若不去解救,只怕他难以脱身。”欧阳锋微微一笑,说道:“哪有此事?”黄蓉急道:“你说得好轻描淡写!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,明明是你杀了全真教的谭处端,那些臭道士却始终纠缠着我爹爹。再加上个老顽童从中胡搅,我爹爹又不肯分辩是非,那怎么得了?”

  欧阳锋暗暗心喜,说道:“你爹爹武功了得,全真教几个杂毛,怎奈何得了他?”黄蓉道:“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个老顽童,我爹爹便抵挡不住。我爹爹又命我前来对你说,他苦思了七日七夜,已参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。”欧阳锋道:“什么文字?”黄蓉道:“摩诃波罗,揭谛古罗,斯里星,昂依纳得。斯热确虚,哈虎文钵英。”

  这几句叽哩咕噜的话,柯镇恶与完颜洪烈等都听得不明所以,欧阳锋却大吃一惊,这是《九阴真经》下卷最后一篇中的古怪言语,真经本文他读了无数遍,这些怪话却既难索解,更难记忆,难道黄药师当真参详透了?他心中虽怦然而动,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,淡然说道:“小丫头就爱骗人,这些胡言乱语,谁又懂得了?”黄蓉道:“爹爹已把这篇古怪文字逐句译出,从头至尾,明明白白。我亲眼所见,怎会骗你?”欧阳锋素服黄药师之能,心想这篇古怪文字要是始终无人能解,那便罢了,若有一人解识得出,则普天下舍黄药师之外更无旁人,淡淡地道:“那可要恭贺你爹爹了。”黄蓉听他言中之意,仍然将信将疑,又道:“我看了之后,现下还记得几句,不妨背给你听听。”念道:“或身搔动,或时身重如物镇压,或时身轻欲飞,或时如缚,或时奇寒壮热,或时欢喜躁动,或时如有恶物相触,身毛惊竖,或时大乐昏醉。凡此种种,须以下法导入神通。”

  这几句经文只把欧阳锋听得心痒难搔。黄蓉所念的,正是一灯大师所译《九阴真经》总旨中的一段。这诸般怪异境界,原是修习上乘内功之人常所经历,修士每当遭逢此境,总是战战兢兢地镇慑心神,以防走火入魔,岂知竟有妙法将心魔导化而为神通,那真是无上宝诀了。只因黄蓉所念确是真经经文,并非胡乱杜撰,欧阳锋内功精湛,入耳即知真伪,至此更无疑念,问道:“下面怎样说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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