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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回 黑沼隐女(2)


  黄蓉道:“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,八九七十二数,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,环绕九宫成圈,每圈八字,交界之处又有四圈,一共一十三圈,每圈数字相加,均为二百九十二。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,你或者未曾听过,其实那也不足为奇,只不过有人教过我而已。”举手之间,又将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图在沙上画了出来。

 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,颤巍巍地站起身来,问道:“姑娘是谁?”不等黄蓉回答,忽地捧住心口,脸上现出剧痛之色,急从怀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,过了半晌,脸色方见缓和,叹道:“罢啦,罢啦!”眼中流下两道泪水。

  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,只觉此人举动怪异之极。那女子正待说话,突然传来阵阵呐喊之声,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。那女子道:“是朋友,还是仇家?”郭靖道:“是追赶我们的仇家。”那女子道:“铁掌帮?”郭靖道:“是。”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,说道:“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,你们究是何人?”问到这句时,声音甚为严厉。

  郭靖踏上一步,拦在黄蓉身前,朗声道:“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帮主的弟子。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,避难来此,前辈若与铁掌帮有甚瓜葛,不肯收留,我们就此告辞。”说着一揖到地,转身扶起黄蓉。

  那女子淡淡一笑,道:“年纪轻轻,偏生这么倔强,你挨得,你师妹可挨不得了,知道么?我道是谁,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,怪不得有这等本事。”

  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,时高时低,叹道:“他们找不到路,走不进来的,尽管放心。就算来到这里,你们是我客人,神……神……瑛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?”心想:“我本来叫做‘神算子’瑛姑,但你这小姑娘算法胜我百倍,我怎能再厚颜自称‘神算子’?”只说了个‘神’字,下面两字就省去了。

  郭靖作揖相谢。瑛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,看了她伤势,皱眉不语,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,化在水中给黄蓉服食。黄蓉接过药碗,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,如何能服她之药?瑛姑见她迟疑,冷笑道:“你受了裘千仞铁掌之伤,还想好得了么?我就算有害你之心,也不必多此一举。这药是止你疼痛的,不服也就算了。”说着夹手将药碗抢过,泼在地下。

  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,不禁大怒,说道:“我师妹身受重伤,你怎能如此气她?蓉儿,咱们走。”拉起黄蓉负在背上。瑛姑冷笑道:“我瑛姑这两间小小茅屋,岂能容你这两个小辈说进就进,说出就出?”手中持着两根竹算筹,拦在门口。

  郭靖心道:“说不得,只好硬闯。”叫道:“前辈,恕在下无礼了。”身形略沉,举臂划个圆圈,一招“亢龙有悔”,当门直冲出去。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,只怕瑛姑抵挡不住,劲道只使了二成,惟求夺门而出,并无伤人之意。

  眼见掌风袭到瑛姑身前,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,而定续发掌力或立即回收,哪知她身子微侧,左手前臂斜推轻送,竟将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。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强,给她这么一带,竟立足不住,向前抢了半步,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这等沉猛,足下在沙上滑溜,随即稳住。两人这一交手,均各暗暗诧异。瑛姑喝道:“小子,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吗?”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,对准了他右臂弯处的“曲泽穴”。

  这一招明点穴道,暗藏杀手,郭靖哪敢怠慢,立即回臂反击,将那降龙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将出来,数招一过,立即体会到瑛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。她并无一招是明攻直击,但每一招中均含阴毒后着,若非郭靖会得双手互搏之术,危急中能分手相救,早已中招受伤。

  他愈斗愈不敢托大,掌力渐沉,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,出招似乎柔弱无力,却如水银泻地,无孔不入,不免令人防不胜防。

  再拆数招,郭靖给逼得倒退两步,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教他抵御黄蓉“桃华落英掌”的法门: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,尽可置之不理,只以降龙十八掌硬攻,那就有胜无敌。他本想此间显非吉地,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,但跟她无冤无仇,但求冲出门去,既不愿跟她多所纠缠,更不欲损她伤她,是以掌力之中留了八分,可是这女子功夫了得,稍有疏忽,只怕两人的命都要送在此处,当下吸一口气,两肘往上微抬,右拳左掌,直击横推,一快一慢地打了出去。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“履霜冰至”,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所传,一招之中刚柔并济,正反相成,妙用无穷。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,但刚到极处,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,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,而“亢龙有悔”、“履霜冰至”这些掌法之中,刚劲柔劲混而为一,已不可分辨。

  瑛姑低呼一声:“咦!”急忙闪避,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击和左脚的一踹,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,这一掌正好按中她右肩。郭靖掌到劲发,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,这草屋的土墙又怎经受得起这股大力,若非墙坍屋倒,就是她身子破墙而出,但说也奇怪,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,只觉她肩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,溜滑异常,连掌带劲,滑到了一边,但她身子也免不了剧烈震动,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。

  郭靖吃了一惊,急忙收力,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极,早已乘势直上,双手五指成锥,分截他胸口“神封”、“玉书”两穴,的是上乘点穴功夫。郭靖封让不及,心道:“她这点穴手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,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千数万招,这一下不免着了她道儿。”当下身子微侧,瑛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右臂发出,撞向自己上臂,知道双臂一交,敌在主位,己处奴势,自己胳臂非断不可,便仍以刚才使过的“泥鳅功”将郭靖的手臂滑开。

 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,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,两人都心中暗惊,不约而同地跃开数步,各自守住门户。郭靖心想:“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!她身上不受掌力,那我岂非只有挨打的份儿?”瑛姑讶异更甚:“这少年小小年纪,怎能如此了得。自因明师指教之故。”随即想起:“我在此隐居十余年,勤修苦练,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,自以为当可无敌于天下,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,岂知算数固不如那女郎远甚,连武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乳臭少年,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,出手又对我有意容让,当真动手,我早输了。我十余载的苦熬,岂非尽付流水?复仇救人,再也休提?”想到此处,眼红鼻酸,不自禁地又要流下泪来。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将她震痛,忙道:“晚辈无礼得罪,实非有心,请前辈恕罪,放我们走吧。”

  瑛姑见他说话之时,不住转眼去瞧黄蓉,关切之情深挚已极,想起自己一生不幸,爱侣远隔,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,不自禁地起了妒恨之心,冷冷地道:“这女孩儿中了裘千仞的铁掌,脸上已现黑气,已不过三日之命,你还苦苦护着她干吗?”

  郭靖大惊,细看黄蓉脸色,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黑晕。他胸口一凉,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,双臂反手紧揽黄蓉,颤声问道:“蓉儿,你……你觉得怎样?”黄蓉胸腹间有如火焚,四肢却感冰凉,知那女子的话不假,叹了口气道:“靖哥哥,这三天之中,你别离开我一步,成么?”郭靖泪水夺眶而出,两道泪水从双颊直流下来,呜咽道:“我……我半步也不离开你。”

  扶着她靠墙坐好,自己坐在她身畔,拉过她手掌伸出左掌与她右掌相抵,想以《九阴真经》中疗伤之法助她通息治伤。身前这女子友敌不明,如她恶意来扰,不论出手轻重,黄蓉立即殒命,自己也难免重伤,情势危急之极,但实逼处此,只有甘冒大险。刚运起内功,将内力轻轻送出,不料黄蓉全无反应,他大惊之下,内力稍催,黄蓉“哇”的一声,吐了口鲜血,沾在衣襟之上,白衣红血,鲜艳吓人。郭靖大惊,哭叫:“蓉儿!”黄蓉垂头道:“不成的,我半分内力也没有啦,靖哥哥,你……你别哭……”

  瑛姑冷笑道:“你输送内力给她,只有提早送了她命。劝你别送了吧!就算你半步不离开,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辰。”郭靖抬头望她,眼中充满泪水,一脸哀恳之色,似在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。

  瑛姑自伤薄命,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,眼见这对爱侣横遭惨变,忍不住大感快慰,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,见到郭靖哀伤欲绝的神气,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,想到一事:“啊,啊,老天送这两人到此,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,得偿心愿。”抬起了头,喃喃自语:“天啊,天啊!”

  只听得林外呼叫吆喝之声又渐渐响起,看来铁掌帮四下找寻之后,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,只没法觅路进入,过了半晌,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,叫道:“神算子瑛姑哪,裘铁掌求见。”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,竟也传了过来,足见内功深湛。

  瑛姑走到窗口,气聚丹田,长声叫道:“我素来不见外人,到我黑沼来的有死无生,裘帮主,请你见谅。”只听裘千仞叫道:“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,请你交给我吧。”瑛姑叫道:“谁走得进我的黑沼?裘帮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。”裘千仞嘿嘿嘿几声冷笑,不再开腔,似乎信了她说话。只听铁掌帮徒众的呼叫之声,渐渐远去。

  瑛姑转过身来,对郭靖道:“你想不想救你师妹?”郭靖一呆,随即双膝点地,跪了下去,叫道:“老前辈若肯赐救……”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,森然道:“老前辈!我老了么?”郭靖忙道:“不,不,也不算老。”瑛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,望向窗外,自言自语地道:“不算老,嗯,毕竟也是老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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