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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风雪惊变(7)


  杨铁心回过头来,果见一队官兵手举火把赶来。杨铁心咬牙道:“大哥已死,我无论如何要救大嫂出来,保全郭家骨血。天可怜见,你我将来还有相见之日。”

  包惜弱紧紧搂住丈夫脖子,死不放手,哭道:“咱们永远不能分离,你说过的,咱们就是要死,也死在一块!是吗?你说过的。”

  杨铁心心中一酸,抱住妻子亲了亲,硬起心肠拉脱她双手,挺矛往前急追,奔出数十步回头一望,只见妻子哭倒在尘埃之中,后面官兵已赶到她身旁。

  杨铁心伸袖子一抹脸上的泪水、汗水、血水,把生死置之度外,身当此时,以救义嫂为先,赶了一阵,又夺到一匹马,抓住一名官兵喝问,得知李氏正在前面。

  他纵马疾驰,忽听得道旁树林一个女人声音大叫大嚷,急忙兜转马头,冲入林中,只见李氏双手已自脱缚,正跟两名兵士厮打。她是农家女子,身子壮健,虽不会武艺,但拼命蛮打,自有一股刚勇,那两名兵士又笑又骂,一时却也奈何她不得。杨铁心更不打话,冲上去一矛一个,戳死了两兵,把李氏扶上坐骑,两人同乘,回马再去找寻妻子。

  奔到与包氏分手之处,却已无人。此时天色微明,他下马察看,只见地下马蹄印杂沓,尚有人身拖曳的痕迹,想是妻子又给官兵掳去了。

  杨铁心急跃上马,双足在马腹上乱踢,那马受痛,腾身飞驰。赶得正急间,忽然道旁号角声响,冲出十余名黑衣武士。当先一人举起狼牙棒往他头顶猛砸下来。杨铁心举矛格开,还了一矛。那人回棒横扫,棒法奇特,似非中原武术所使家数。

  杨铁心以前与郭啸天谈论武艺,知道当年梁山泊好汉中有一位霹雳火秦明,狼牙棒法天下无双,但除他之外,武林豪杰使这兵刃的向来极少,因狼牙棒份量沉重,若非有极大膂力,不易运用自如。只金兵将官却甚喜用,以金人生长辽东苦寒之地,身强力大,兵器沉重,则阵上多占便宜。当年金兵入寇,以狼牙棒砸击大宋军民。众百姓气愤之余,忽然说起笑话来。某甲道:“金兵有什么可怕,他们有一物,咱们自有一物抵挡。”某乙道:“金兵有金兀朮。”甲道:“咱们有韩少保。”乙道:“金兵有拐子马。”甲道:“咱们有麻札刀。”乙道:“金兵有狼牙棒。”甲道:“咱们有天灵盖。”那天灵盖是头顶的脑门,金兵狼牙棒打来,大宋百姓只好用天灵盖去抵挡,笑谑之中实含无限悲愤。

  这时杨铁心和那使狼牙棒的斗了数合,想起以前和郭啸天的谈论,越来越疑心,瞧这人棒法招术,明明是金兵将官,怎地忽然在此现身?又斗数合,枪招加快,挺矛把那人刺于马下。余众大惊,发喊逃散。

  杨铁心转头去看骑在身后的李氏,要瞧她在战斗之中有无受伤,突然间树丛中射出一枝冷箭,杨铁心不及闪避,这一箭直透后心。李氏大惊,叫道:“叔叔,箭!箭!”杨铁心心中一凉:“不料我今日死在这里!但死前先得把贼兵杀散,好让大嫂逃生。”摇矛狂呼,往人多处直冲过去,背上箭伤剧痛,眼前突然漆黑,昏晕在马背之上。

  当时包惜弱给丈夫推开,心中痛如刀割,转眼间官兵追了上来,待要闪躲,早让几名士兵拥上一匹坐骑。一个武官举起火把,向她脸上仔细打量了一会,点头说道:“是她!瞧不出那两个蛮子倒有点本事,伤了咱们不少兄弟。”另一名武官笑道:“现下总算大功告成,这趟辛苦,每人总有十几两银子赏赐吧。”那武官道:“哼,只盼上头少克扣些。”转头对号手道:“收队吧!”那号兵举起号角,呜呜呜的吹了起来。

  包惜弱吞声饮泣,心中只挂念丈夫,不知他性命如何。这时天色已明,路上渐有行人,百姓见到官兵队伍,都远远躲开。包惜弱起初担心官兵无礼,哪知众武官居然言语举止之间颇为客气,这才稍稍放心。

  行不数里,忽然前面喊声大振,十余名黑衣人手执兵刃,从道旁冲杀出来,当先一人喝道:“无耻官兵,残害良民,通统下马纳命。”带队的武官大怒,喝道:“何方大胆匪徒,在京畿之地作乱?快快滚开!”一众黑衣人更不打话,冲入官兵队里,双方混战起来。官兵虽然人多,但黑衣人个个武艺精熟,一时之间杀得不分胜负。

  包惜弱暗暗欢喜,心想:“莫不是铁哥的朋友们得到讯息,前来相救?”混战中一箭飞来,正中包惜弱坐骑的后臀,那马负痛,纵蹄向北疾驰。

  包惜弱大惊,双臂搂住马颈,只怕掉下马来。只听后面蹄声急促,一骑马追来。转眼间一匹黑马从身旁掠过,马上乘客手持长索,在空中转了几圈,呼的一声,长索飞出,索上绳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骑,两骑马并肩而驰。那人渐渐收短绳索,两骑马奔跑也缓慢了下来,再跑数十步,那人呼哨一声,他所乘黑马收脚站住。包惜弱的坐骑给黑马一带,无法向前,一声长嘶,前足提起,人立起来。

  包惜弱劳顿了大半夜,又是惊恐,又是伤心,这时再也拉不住缰,双手一松,跌下马来,晕了过去。

  昏睡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等到悠悠醒转,只觉似是睡在柔软的床上,又觉身上似盖了棉被,甚觉温暖,她睁开眼睛,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帐的帐顶,原来果是睡在床上。她侧头望时,见床前桌上点着油灯,似有个黑衣男子坐在床沿。

  那人听得她翻身,忙站起身来,轻轻揭开了帐子,低声问道:“睡醒了吗?”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复,只觉这人依稀似曾相识。那人伸手在她额头一摸,轻声道:“烧得好烫手,医生快来啦。”包惜弱迷迷糊糊地重又入睡。

  过了一会,似觉有医生给她把脉诊视,又有人喂她喝药。她只是昏睡,梦中突然惊醒大叫:“铁哥,铁哥!”随觉有人轻拍她肩膀,低语抚慰。

  她再次醒来时已是白天,忍不住出声呻吟。一个人走近前来,揭开帐子。这时面面相对,包惜弱看得分明,不觉吃了一惊,这人面目清秀,嘴角含笑,正是几个月前她在雪地里所救的那个垂死青年。

  包惜弱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,我当家的呢?”那青年摇摇手,示意不可作声,低声道:“外边官兵追捕很紧,咱们现下是借住在一家乡农家里。小人斗胆,谎称是娘子的丈夫,娘子可别露了形迹。”包惜弱脸一红,点了点头,又问:“我当家的呢?”那人道:“娘子身子虚弱,待大好之后,小人再慢慢告知。”

  包惜弱大惊,听他语气,似乎丈夫已遭不测,双手紧紧抓住被角,颤声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怎么了?”那人只劝道:“娘子心急无益,身子要紧。”包惜弱道:“他……他可是死了?”那人满脸无可奈何之状,点了点头,道:“杨爷不幸,给贼官兵害死了。”说着摇头叹息。包惜弱伤痛攻心,晕了过去,良久醒转,放声大哭。

  那人细声安慰。包惜弱抽抽噎噎地道:“他……他怎么去世的?”那人道:“杨爷可是二十来岁年纪,身长膀阔,手使一柄长矛的吗?”包惜弱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道:“我昨日见到他和官兵相斗,杀了好几个人,可惜……唉,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绕到他身后,出枪刺进了他脊。”

  包惜弱夫妻情重,又晕了过去,这一日水米不进,决意要绝食殉夫。那人也不相强,整日只斯斯文文的和她说话解闷。包惜弱到后来有些过意不去了,问道:“相公高姓大名?怎会知道我有难而来打救?”那人道:“小人姓颜,名烈,昨天和几个朋友经过这里,正遇到官兵逞凶害人。小人路见不平,出手相救,不料老天爷有眼,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,也真是天缘巧合了。”

  包惜弱听到“天缘巧合”四字,脸上一红,转身向里,不再理他,心下琢磨,忽然起了疑窦,转身说道:“你和官兵本来是一路的。”颜烈道:“怎……怎么?”包惜弱道:“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来捉拿那位道长,这才受伤的吗?”颜烈道:“那日也真是冤枉。小人从北边来,要去临安府,路过贵村,哪知道无端端一箭射来,中了肩背。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,真死得不明不白。到底他们要捉什么道士呀?道士捉鬼,官兵却捉道士,真一塌糊涂。”说着笑了起来。

  包惜弱道:“啊,原来你是路过,不是他们一伙。我还道你也是来捉那道长的,那天还真不想救你呢。”当下便述说官兵怎样前来捉拿丘处机,他又怎样杀散官兵。

  包惜弱说了一会,却见他怔怔地瞧着自己,脸上神色痴痴迷迷,似乎心神不属,当即住口。颜烈陪笑道:“对不住。我在想咱们怎生逃出去,可别再让官兵捉到。”

  包惜弱哭道:“我……我丈夫既已过世,我还活着干什么?你一个人走吧。”

  颜烈正色道:“娘子,官人为贼兵所害,含冤莫白,你不设法为他报仇,却只一意寻死。官人生前是英雄豪杰之士,他在九泉之下,只怕也不能瞑目吧?”

  包惜弱道:“我一个弱女子,又怎有报仇的能耐?”颜烈义愤于色,昂然道:“娘子要报杀夫之仇,这件事着落在小人身上。你可知道仇人是谁?”包惜弱想了一下,说道:“统率官兵的将官名叫段天德,他额头有个刀疤,脸上有块青记。”颜烈道:“既有姓名,又有记认,他就逃到天涯海角,也非报此仇不可。”他出房去端来一碗稀粥,碗里有个剥开了的咸蛋,说道:“你不爱惜身子,怎么报仇呀?”包惜弱心想有理,接过碗来慢慢吃了。悲痛之中,迷迷糊糊地睡去。

  次日早晨,包惜弱整衣下床,对镜梳好了头髻,找到块白布,剪了朵白花插在鬓边,为丈夫带孝,但见镜中红颜如花,夫妻却已人鬼殊途,悲从中来,又痛哭起来。

  颜烈从外面进来,待她哭声稍停,柔声道:“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,咱们走吧。”包惜弱随他出屋。颜烈摸出一锭银子给了屋主,把两匹马牵了过来。包惜弱所乘的马本来中了一箭,这时颜烈已把箭创裹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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