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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回 谁无痼疾难相笑 各有风流两不如(2)


  韦小宝又问:“怎么又打起来啦?那赌场主人武功很高吗?”

  张康年道:“那倒不是。我们七人拿了银子,正要走出赌场,赌客中忽然有个人骂道:‘他妈的,发财这么容易,我们还赌个屁?不如大伙儿都到皇宫里去伺候皇帝……皇帝……好啦。’副总管,这反贼说到皇上之时,口出大不敬的言语,我可不敢学着说。”

  韦小宝点头道:“我明白,这家伙胆子不小哇。”

  张康年道:“可不是吗?我们一听,自然心头火起。赵二哥将银子往桌上一丢,拔出刀来,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。那人砰的一拳,就将赵二哥打得晕了过去。我们余下六人一齐动手。这反贼的武功可真不低,我瞧也没瞧清,脸上已吃了一拳,直摔出赌场门外,登时昏天黑地,也不知道后来怎样了。等到醒来,只见赵二哥和五个兄弟都躺在地下。那人一只脚踹住了赵二哥的脑袋,说道:‘这里六只畜生,一千两银子一只。你快去拿银子来赎。老子只等你两个时辰,过得两个时辰不见银子,老子要宰来零卖了。十两银子一斤,要是生意不差,一头畜生也卖得千多两银子。’”

  韦小宝又好笑,又吃惊,问道:“这家伙是什么路道,你瞧出来没有?”张康年道:“这人个子很高大,拳头比饭碗还大,一脸花白络腮胡子,穿得破破烂烂的,就像是个老叫化。”韦小宝问道:“他有多少同伴?”张康年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属下倒不大清楚。赌场里的赌客,那时候有十七八个,也不知是不是他一伙。”

  韦小宝知他给打得昏天黑地,当时只求脱身,也不敢多瞧,寻思:“这老叫化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,见到侍卫们赌得赖皮,忍不住出手,真要宰了他们来零卖,倒也不见得。我看也没什么人肯出十两银子,去买赵齐贤的一斤肉。我如调动大队人马去打他一人,不是好汉行径。”又想:“这老叫化武功很好,倘若求师父去对付,自然手到擒来,可是师父怎肯去为宫里侍卫出力?这件事如让马香主他们知道了,定会笑我属下这些侍卫脓包得紧。”觉得就是派风际中、徐天川他们去也不妥当。

  突然间想起两个人来,说道:“不用着急,我这就亲自去瞧瞧。”张康年脸有喜色,道:“是,是。我去叫人,带一百人去总也够了。”韦小宝摇头道:“不用带这许多。”张康年道:“副总管还是小心些为是。这老叫化手脚可着实了得。”

  韦小宝笑道:“不怕,都有我呢。”回入自己房中,取了一大迭银票、十几锭黄金,放在袋里,走到东边偏房外,敲了敲门,说道:“两位在这里么?”

  房门打开,陆高轩迎了出来,说道:“请进。”韦小宝道:“两位跟我来,咱们去办一件事。”陆高轩和胖头陀二人穿着骁骑营军士的服色,一直随伴着韦小宝,在昆明和一路来回,始终没出手办什么事,生怕给人瞧破了形迹,整日价躲在屋里,早闷得慌了,听韦小宝有所差遣,兴兴头头地跟了出来。

  张康年见韦小宝只带了两名骁骑营军士,心中大不以为然,说道:“副总管,属下去叫些侍卫兄弟来侍候副总管。”韦小宝道:“不用,人多反而麻烦。你叫一百个人,要是都给他拿住了,一千两银子一个,就得十万两,我可有点儿肉痛了。咱们这里四个人,只不过四千两,那是小事,不放在心上。”

  张康年知他是说笑,但见他随便带了两名军士,就孤身犯险,实在太也托大,说道:“是,是。不过那反贼武功当真是挺高的。”韦小宝道:“好,我就跟他比比,倘若输了,只要他不是切了我来零卖,也没什么大不了。”

  张康年皱起眉头,不敢再说。他可不知这两个骁骑营军士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,赌场中一个无赖汉,不论武功高到怎样,神龙教的两大高手总不会拾夺不下。

  当下张康年引着韦小宝来到赌场,刚到门口,听得场里有人大声吆喝:“我这里七点一对,够大了吧?”另一人哈哈大笑,说道:“对不起之至,兄弟手里,刚好有一对八点。”跟着啪的一声,似是先一人将牌拍在桌上,大声咒骂。

  韦小宝和张康年互瞧了一眼,心想:“怎么里面又赌起来了?”韦小宝迈步进去,张康年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。陆高轩和胖头陀二人走到厅口,便站住了,以待韦小宝指示。

  只见厅中一张大台,四个人分坐四角,正在赌钱。赵齐贤和五名侍卫仍躺在地上。东边坐的是个络腮胡子,衣衫破烂,破洞中露出毛茸茸的黑肉来,自是那老叫化了。南边坐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书生。韦小宝一怔,认得这人是李西华,当日在北京城里曾经会过,他武功颇为了得,曾中过陈近南的一下“凝血神抓”,此后一直没再见面,不料竟会在柳州的赌场中重逢。西首坐的是个乡农般人物,五十岁左右年纪,神色愁苦,垂眉低目,显然已输得抬不起头来。北首那人形相极是奇特,又矮又胖,全身宛如个肉球,衣饰偏又十分华贵,长袍马褂都是锦缎,脸上五官挤在一起,倒似给人硬生生地搓成了一团模样。这矮胖子手里拿着两张骨牌,一双大眼眯成一线,全神贯注地在看牌。

  韦小宝心想:“这李西华不知还认不认得我?隔了这许多时候,我今日穿了官服,多半不认得了,却不忙跟他招呼。”笑道:“四位朋友好兴致,兄弟也来赌一手,成不成啊?”说着走近身去,只见台上堆着五六千两银子,倒是那乡下人面前最多。他是大赢家,却满脸大输家的凄凉神气,可有点儿奇怪。

  那矮胖子伸着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,突然间“啊哈”一声大叫,把韦小宝吓了一跳。

  只听他哈哈大笑,说道:“妙极,妙极!这一次还不输到你跳?”啪的一声,将一张牌拍在桌上,是张十点“梅花”。韦小宝心想:“他手里的另一张牌,多半也是梅花,梅花一对,赢面极高。”那矮胖子笑容满面,啪的一声,又将一张牌拍在桌上。余人一看之下,都是一愣,随即纵声大笑,原来是张“四六”,也是十点,十点加十点,乃是个别十,牌九中小到无可再小。他又是闲家,就算庄家也是别十,别十吃别十,还是庄家赢。那乡农却仍愁眉苦脸,半丝笑容也无。韦小宝一看他面前的牌,是一对九,他正在做庄,跟矮胖子的牌相差十万八千里,心想:“这人不动声色,是个厉害赌客。”

  矮胖子问道:“有什么好笑?”对那乡农说:“我一对十点,刚好赢你一对九点。一百两银子,快赔来。”那乡农摇摇头道:“你输了!”矮胖子大怒,叫道:“你讲不讲理?你数,这张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,十点,那张牌也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,十点。还不是十点一对?”

  韦小宝向张康年瞧了一眼,心道:“这矮胖子来当御前侍卫,倒也挺合适,赢了拿钱,输了便胡赖。”

  那乡农仍摇摇头,道:“这是别十,你输了。”矮胖子怒不可遏,跳起身来,不料他这一跳起,反而矮了个头,原来他坐在凳上,双脚悬空,反比站在地下为高。他伸着胖手,指着乡农鼻子,喝道:“我是别十,你是别九,别十自然大过你的别九。”那乡农道:“我是一对九,你是别十,别十就是没点儿。”矮胖子道:“这不明明欺侮人吗?”

  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,插口道:“老兄,你这个不是一对儿。”说着从乱牌中捡出一张梅花,一张四六,跟另外两张梅花、四六分别凑成了对子,说道:“这才是一对,你两张十点花样不同,梅花全黑,四六有红,不是对子。”

  矮胖子兀自不服,指着那一对九点,道:“他这两张九点难道花样同了?一张全黑,一张有红。大家都不同,还是十点大过九点。”韦小宝觉得这人强词夺理,一时倒也说不明白,只得道:“这是牌九的规矩,向来就是这样的。”矮胖子道:“就算向来如此,那也不通。不通就不行,咱们讲不讲理?”

  李西华和老叫化只笑吟吟地坐着,并不插嘴。韦小宝笑道:“赌钱就得讲规矩,倘若没规矩,又怎样赌法?”那矮胖子道:“好,我问你这小娃娃:为什么我这一对十点,就赢不了他一对九点?”说着拿起两张梅花,在面前一拍。韦小宝道:“咦,你刚才不是这两张牌。”矮胖子怒极,两边腮帮子高高涨起,喝道:“混账小子,谁说我不是这两张牌?”拿起一对梅花,随手翻过,在身前桌上一拍,又翻了过来,说道:“刚才我就拍过一拍,留下了印子,你倒瞧瞧!”

  只见桌面牌痕清晰,一对梅花的点子凸了起来,手劲实是了得。韦小宝张口结舌,说不出话来。

  那乡农道:“对,对,是老兄赢。这里是一百两银子。”拿过一只银元宝,送到矮胖子身前,跟着便将三十二张牌翻转,搓洗了一阵,排了起来,八张一排,共分四排,摆得整整齐齐,轻轻将一迭牌推到桌子正中,跟着将身前的一大堆银子向前一推。

  韦小宝眼尖,已见到桌上整整齐齐竟有三十二张牌的印子,虽牌印远不及那对梅花之深,只淡淡的若有若无,但如此举重若轻的手法,看来武功不在那矮胖子之下。他将骨牌一推,已将牌印大部分遮没。韦小宝一瞥之际,已看到一对对天牌、地牌、人牌排在一起,知道那乡农在暗中弄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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