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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处 佳人世外改妆时(7)


  澄识脸色登时平和,说道:“师叔,先前听那女施主口口声声骂你不守清规,只道你真的犯戒去调戏妇女,致有得罪。原来那是争斗之际的无意之失,不能说是违犯戒律。师叔请坐。”亲自端过一张椅子,放在晦聪下首,意思是说你不犯戒律,戒律院便管你不着,你是寺中尊长,自当对你礼敬。韦小宝嘻嘻一笑,坐了下来。澄识见他神态轻浮,说话无聊,忍不住道:“师叔虽不犯色戒,但见到女施主时,也当举止庄重,貌相端严,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风度。”

  韦小宝笑道:“我这个高僧马马虎虎,随便凑数,当不得真的。”

  晦聪正要出言劝喻,般若堂首座澄观忽道:“没有门派。”澄心奇道:“师兄说这两位女施主没有门派?”澄观道:“偷学的武功!她二人的分筋错骨手中,包含了武当、昆仑、华山、铁剑四派手法,在师叔背心上砍的这三刀,包含了峨嵋、青城、山西六合刀的三门刀法。如此杂驳不纯,而且学得并不到家,天下没这一派武功。”

  韦小宝大感诧异,说道:“咦,她们这些招式,你每一招都能知道来历?”

  他不知澄观八岁便在少林寺出家,七十余年中潜心武学,从未出过寺门一步,博览武学典籍,所知极为广博。少林寺达摩院专研本派武功,般若堂却专门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。般若堂中数十位高僧,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数派功夫。

  少林寺众僧于隋末之时,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,其时武功便已威震天下,千余年来声名不替,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,但般若堂精研别派武功,亦为主因。通晓别派武功之后,一来截长补短,可补本派功夫之不足;二来若与别派高手较量,先已知道对方底细,自是大占上风。少林弟子行侠江湖,回寺参见方丈和本师之后,先去戒律院禀告有无犯过,再到般若堂禀告经历见闻。别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,般若堂僧人便笔录下来。如此积累千年,于天下各门派武功了若指掌。纵然寺中并无才智卓杰的人才,却也能领袖群伦了。

  澄观潜心武学,于世事一窍不通,为人有些痴痴呆呆,但于各家各派的武功却分辨精到。文人读书多而不化,成了“书呆子”,这澄观禅师则是学武成了“武呆子”。他生平除了同门拆招之外,从未与外人动过一招半式,可是于武学所知之博,寺中群僧推为当世第一。

  澄心道:“原来两位女施主并无门派,事情便易办了。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伤,送她们出寺,便无后患。”澄识道:“她二人师姊妹相称,似乎是有师父的。”澄心道:“就算有师父,也不会是名门大派中的高明人物。”澄识点了点头。

  晦聪方丈道:“两位女施主年轻好事,这场争斗咱们并没做错什么。但仍不可失了礼数,对两位女施主须得好好相待。这便散了吧。”说着站起身来。

  澄心微笑道:“先前我还道武林中出了哪一位高手,调教了两个年轻姑娘,有意来折辱本派,有点儿担心。少林寺享名千载,可别在咱们手里栽了筋斗。”众僧都微笑点头。

  韦小宝忽道:“依我看来,少林派武功名气很大,其实也不过如此。”

  晦聪正要出门,一听愕然回头。韦小宝道:“净济、净清,你们已学了几年功夫?”净济说学了十四年,净清学了十二年,都自称资质低劣,全无长进,惭愧之至。

  晦聪方丈道:“咱们学佛,志在悟道解脱,武功高下乃是末节。”

  韦小宝摇头道:“我看这中间大有毛病。这两个小妞儿,年纪大的也不过二十岁,只是东偷一招、西学一式,使些别门别派杂拌儿的三脚猫,就打得学过十几年功夫的少林僧断臂脱臼,屁滚尿流,毫无招架之功,死无葬身之地。如此看来,什么武当派、昆仑派的一招半式,可比咱们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厉害得多了。”

  晦聪、澄识、澄心等僧都脸色尴尬,韦小宝这番话虽极不入耳,一时却也难以辩驳,只想:“净济等四人的功夫差劲之极,怎能说是少林派的正宗武功?”

  澄观却点头道:“师叔言之有理。”

  澄识奇道:“怎地师兄也说有理?”澄观道:“人家的杂拌儿打败了咱们的正宗功夫,这中间总有点不大对头。”晦聪道:“各人的资质天分不同。净济等原不以武功见长,他们忙于接待宾客,于宏扬佛法也大有功德。净济、净清、净本、净源,你们四人交卸了知客的职司,以后多练练武功吧。”净济等四僧躬身答应。

  众僧出得戒律院来。韦小宝摇了摇头,澄观皱眉思索半晌,也摇了摇头。

  晦聪和澄心对望了一眼,均想:“这一老一少,都大有呆气,不必理会。”径自走了。

  澄观望着院中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飘落,出了一会神,说道:“师叔,我要去瞧瞧这位女施主。”韦小宝大喜,道:“那再好没有了。我也去。”

  两人来到东院禅房,给绿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来。韦小宝问道:“她会不会死?”那老僧道:“刀伤不深,不要紧,不会死的。”韦小宝喜道:“妙极,妙极!”走进禅房。

  只见那绿衫女郎横卧榻上,双目紧闭,脸色白得犹如透明一般,头颈中以棉花和白布包住,右手放在被外,五根手指细长娇嫩,真如用白玉雕成,手背上手指尽处,有五个小小圆涡。韦小宝心中大动,忍不住要去摸摸这只美丽可爱已极的小手,说道:“她还有脉搏没有?”伸手假意要去把脉。

  那蓝衫女郎站在床尾,见他进来,早已气往上冲,喝道:“别碰我师妹!”见他并不缩手,左手一探,便抓他手腕。澄观中指往她左手掌侧“阳谷穴”上弹去,说道:“你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。”蓝衫女郎手一缩,手肘顺势撞出。澄观伸指弹向她肘底“小海穴”。那女郎右手反打,澄观中指又弹,逼得她收招,退了一步。那女郎又惊又怒,双拳如风,霎时之间击出了七八拳。澄观不住点头,手指弹了七八下,那女郎“哎唷”一声,右臂“清冷渊”中指,手臂动弹不得,骂道:“死和尚!”

  澄观奇道:“我是活的,若是死和尚,怎能用手指弹你?”那女郎见他武功厉害,心下怯了,却不肯输口,骂道:“你今天还活着,明天就死了。”澄观一怔,问道:“女施主怎知道?难道你有先见之明不成?”

  那女郎哼了一声,道:“少林寺的和尚就会油嘴滑舌。”

  她只道澄观跟自己说笑,却不知这老和尚武功虽强,却全然不通世务。他一生足不出寺,寺中僧侣严守妄言之戒,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一句假话,他便道天下绝无说假话之事。他听那女郎说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,心想:“难道今天斋菜之中,豆油放得多了?”伸袖抹了抹嘴唇,不见有油,舌头在口中一卷,也不觉得如何滑了。正自诧异,那蓝衫女郎低声喝道:“出去,别吵醒了我师妹!”

  澄观道:“是,是。师叔,咱们出去吧。”韦小宝呆望榻上女郎,早已神不守舍,应了一声,却不移步。蓝衫女郎慢慢走到他身后,突然出掌,猛力推出。韦小宝“啊”的一声大叫,给她推得直飞出房,砰的一声,重重摔下,连声“哎唷”,爬不起来。

  澄观道:“这一招‘江河日下’,本是崂山派的掌法,女施主使得不怎么对。”口中唠叨,出房扶起韦小宝,说道:“师叔,她这一掌推来,共有一十三种应付之法。若不愿和她争斗,那么六种避法之中,任何一种都可使用。如要反击呢,那么勾腕、托肘、指弹、反点、拿臂、斜格、倒踢,七种方法,每一种都可将之化解了。”

  韦小宝摔得背臂俱痛,正没好气,说道:“你现下再说,又有何用?”

  澄观道:“是,师叔教训得是。都是做师侄的不是。倘若我事先说了,师叔就算不想为难她,只要会避,也不致于摔这一跤。”

  韦小宝心念一动:“这两个姑娘凶得很,日后再见面,她们一上来就拳打脚踢,倒也难以抵挡。这老和尚对两个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楚,手指这么一弹,便逼得她就此不敢过来欺人。我要娶那妞儿做老婆,非骗得老和尚跟在身旁护法不可。”转念又想:“老和尚这样老了,不知还有几天好活,倘若他明天就呜呼哀哉,岂不糟糕之至?”说道:“你刚才用手指弹了几弹,那妞儿便服服帖帖,这是什么功夫?”

  澄观道:“这是‘一指禅’功夫,师叔不会吗?”韦小宝道:“我不会。不如你教了我吧。”澄观道:“师叔有命,自当遵从。这‘一指禅’功夫,也不难学,只要认穴准确,指上劲透对方穴道,也就成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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