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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人淡如菊(5)


  “菊友是为我而死的,若不是她,这几年我如何熬得过,我怎知道那窗槛上的鲜花,是霜华为我而放?可是霜华始终不露面,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瞧她一眼。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,有时不免怪她,为什么这样忍心。

  “于是我加紧用功,苦练神照经,要早日功行圆满,能不受这铁铐的拘束。我只盼得脱樊笼,带同霜华出困。只是这神照功讲究妙悟自然,并非一味勤修苦练便能奏功。我给穿了琵琶骨,挑断了脚筋,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艰难。直到你自尽之前的两个月,这才大功告成。这些日子之中,全凭这一盆鲜花作为我的慰藉。

  “凌退思千方百计地想套出我胸中秘密。将你和我关在一起,那也是他的计策。他知道派亲信来骗我,是不管用的了,于是索性让一个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来陪我。时候一久,我自能辨别真伪。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难之交,向你吐露了真情,那么在我身上逼不出的,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骗出来。你年幼无知,忠厚老实,别人假装好人,你容易上当。可是我始终不相信你。我亲身的遭受,菊友的惨死,叫我对谁也信不过了。

  “事隔多年,凌退思这荆州府知府的任期早已届满,该当他调,或是升官,想来他使了银子,居然一任一任地做下去。他不想升官,只想得这个大宝藏。

  “你以为我没出过狱去吗?我练成神照功后,当天便出去了,只是出去之前点了你的昏睡穴,你自然不知道。那一晚我越过高墙之时,还道不免一场恶斗,不料事隔多年,凌退思已无防我之心,外边的守卫早已撤去。他万万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,穿了琵琶骨、挑断了脚筋的人,居然还能练成上乘武功。

  “我到了高楼的窗下,心中跳得十分厉害,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见到她的心情。终于鼓起了勇气,轻轻在窗上敲了三下,叫了声:‘霜华!’

  “她从梦中惊醒过来,朦朦胧胧地道“大哥!典哥!是你么?我是在做梦么?’我隔了这许多苦日子,终于又再听到她的声音,欢喜得真要发狂,颤声道:‘霜妹,是我!我逃出来啦。’我等她来开窗。以前我们每次相会,总是等她推开窗子招了手,我才进去,我从来不自行进她的房。

  “不料她并不开窗,将脸贴在窗纸上,低声道:‘谢天谢地,典哥,你仍好好活着,爹没骗我。’我的声音很苦涩,说道:‘嗯,你爹爹没骗你。我还活着。你开窗吧,我要瞧你。’她急道:‘不,不,不行!’我的心沉了下去,问道:‘为什么不行?’她道:‘我答应了爹,他不伤你性命,我就永远不再跟你相见。他要我起了誓,要我起一个毒誓,倘若我再见你,我妈妈在阴世天天受恶鬼欺侮。’她说到这里,声音哽咽了。她十三岁那年丧母,对亡母是最敬爱不过的。

  “我真恨极了凌退思的恶毒心肠。他不杀我,只不过为了想得经诀,霜华便不起这毒誓,他也决计舍不得杀我。可是他终于逼得女儿起了这毒誓,这个毒誓,将我什么指望都化成了泡影。但我仍不死心,说道:‘霜华,你跟我走。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来,永不见我就是。’她哭道:‘那不成的。我也不愿你再见我。’

  “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,叫道:‘为什么?我非见你不可!’

  “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,柔声道:“典哥,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,一再求他放你。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,要我死了对你的心。我说什么也不答允,他用强逼迫,于是……于是……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。’”

  狄云听到这里,不禁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。

  丁典道:“我又感激又怜惜,一掌打破了窗子。她惊呼一声,闭起了眼睛,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,可是我已经瞧见了。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,已又横又竖地划上了十七八刀,肌肉翻了出来,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。她美丽的眼睛、美丽的鼻子、美丽的嘴巴,都歪歪扭扭,变得像妖魔一样。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。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容颜,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,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?我说:‘霜妹,容貌及得上心么?你为我而毁容,在我心中,你比从前更加美上十倍、百倍。’她哭道:‘到了这地步,咱俩怎么还能厮守?我答允了爹爹,永远不再见你。典哥,你……你去吧!’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,说道:‘霜妹,我回到牢狱中去,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。’她却搂住我的脖子,说道:‘你……你别走!’

  “我和她相偎相倚,不再说什么话。她不敢看我,我也不敢再瞧她。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。隔了很久很久,远处的鸡啼了。她说:‘典哥,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。你……你以后别再来看我。”我说:‘咱俩从此不再相见?’她哭道:‘不再相见!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,能葬在一起。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,能帮咱们完成我这心愿,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。’

  “我道:‘我已推想到,我所知道的那“连城诀”,便是找寻梁元帝那大宝藏的秘诀。我跟你说,你好好记住了。’她道“我不记,我记着干什么?爹爹为了这个秘密,才害得你这样,典哥,我不想听。’我道:‘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,要他答允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愿,就将这剑诀对他说。’

  “她道:‘我这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,我这副样子,怎能见人?’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后,又道:‘好,你跟我说。典哥,我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。就这副样子去求人,我也不怕。’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。她用心记住了。

  “东方渐渐亮了,我和她分了手,回到了狱中。那时我虽可自由出狱,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,我是永远永远不会走的……有人行刺凌退思,我反而救他,因为……因为如果凌退思给人杀了,霜华一个人孤苦伶仃,在这世上再也没依靠……”

  他说到这里,声音渐渐低了下去。

  狄云道:“大哥你放心,要是你真的好不了,我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。我可不稀罕你的什么秘诀,你就说了,我也决计不听。”

  丁典脸露欢笑,说道:“好兄弟,不枉我结识你一场。你答允给我们合葬,我死得瞑目,我好欢喜……你照我所教的用心去练,将来必可练成神照功,天下无敌是不见得,但比万震山他们一定高得多了……”他话声越来越低,说道,“你如找到这个大宝藏,也不必是为了自己发财,可以用来打救天下的苦人,像我,像你这样的苦人,天下多得是。这‘连城诀’,你若不听,我一死之后便失传了,岂不可惜?”狄云点了点头。

 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,道:“你听着,这都是些数字,可弄错不得。”狄云打叠精神,凝神倾听。丁典道:“第一字是‘四’,第二字是‘四十一’,第三字是‘三十三’,第四字‘五十三’……”

  狄云正感莫名其妙,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,有人说道:“到园子里去搜搜。”

  丁典脸上变色,一跃而起。狄云跟着跳起。只见废园后门中抢进三条大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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