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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牢狱(5)


  第二天戚芳却没来看他。第三天没来,第四天也没有。

  狄云一天又一天地盼望、失望,等到第十天上,他几乎要发疯了。他叫唤,吵闹,将头在墙上碰撞,但戚芳始终没有来,换来的只有狱卒淋来的尿水、那凶徒的殴击。

  过得半个月,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,变得一句话也不说。

  一天晚上,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,手中都执着钢刀,押了那凶徒出去。

  狄云抬头望窗,见天空月亮正圆,心想:“是押他出去处决斩首吧?他倒好,以后不用再挨这苦日子了,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。”过了良久,他在睡梦之中,忽然听得铁链曳地的声音,四名狱卒架了那凶徒回来。狄云睁开眼来,只见那凶徒全身是血,显是刚给狠狠地拷打了一顿。

  那囚徒一倒在地下,便即昏迷不醒。狄云待四个狱卒去后,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量他时,只见他脸上、臂上、腿上,都是酷遭笞打的血痕。狄云虽然连日受他欺侮,见了这等惨状,不由得心有不忍,从水钵中倒了些水,喂着他喝。

  那囚徒缓缓醒转,睁眼见是狄云,突然举起铁铐,猛力往他头上碰落。狄云力气虽失,应变的机灵尚在,忙闪身相避,不料那囚犯双手力道并不使足,半途中回将过来,砰的一声,重重砸在他腰间。狄云立足不定,向左直跌出去。他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,登时剧痛难当,不禁又惊又怒,骂道:“疯子!”

  那囚徒狂笑道:“你这苦肉计,如何瞒得过我,趁早别来打我主意。”

  狄云只觉胁间肋骨几乎断折,痛得话也说不出来,过得半晌,才道:“疯子,你自身难保,有什么主意给人好打?”

  那囚徒跃上前来,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,喝道:“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,不过是受人指使,否则我不踢死你才怪。”

  狄云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,心想无辜受这牢狱之灾,已是不幸,而与这不可理喻的疯汉同处一室,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。

 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,那囚犯又让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去,拷打一顿,送回牢房。这一次狄云学了乖,任他模样如何惨不忍睹,始终不去理会。不料不理也是不成,那囚徒一口气没处出,尽管遍体鳞伤,还是来找他晦气,不住吆喝:“你奶奶的,你再卧底十年八年,老子也不上你当。”“人家打你祖宗,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!”“咱们就这么耗着,瞧是谁受的罪多?”似乎他身受拷打,全是狄云的不是,又打又踢,闹了半天。

 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,狄云就愁眉不展,知道惨受荼毒的日子近了。果然每月十五,那囚犯总是给拉出去经受一顿拷打,回来后就转而对付狄云。总算狄云年纪甚轻,身强力壮,每个月挨一顿打,倒也经受得起,有时不免奇怪:“我琵琶骨被铁链穿后,力气全无。这疯汉一般地给铁链穿了琵琶骨,怎地仍有一身蛮力?”几次鼓起勇气询问,但只须一开口,那疯汉便拳足交加,此后只好半句话也不向他说。

  ***

  如此忽忽过了数月,冬尽春来,在狱中将近一年。狄云慢慢惯了,心中的怨愤、身上的痛楚,也渐渐麻木了。这些时日中,他为了避开疯汉的殴辱,正眼也不瞧他一下。只要不跟他说话,目光不与他相对,除了月圆之夕,那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招惹。

  这日清晨,狄云眼未睁开,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,突然间想起从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观看燕子筑巢的情景,双双燕子,在嫩绿的柳叶间轻盈穿过。心中蓦地一酸,向燕语处望去,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,从数十丈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。他长日无聊,常自遥眺纱窗,猜想这楼中有何人居住,但窗子老是紧紧关着,窗槛上却终年不断地供着盆鲜花,其时春光烂漫,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。

  正在胡思乱想,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。这一年来,那疯汉不是狂笑,便是骂人,从来没听见他叹过什么气,何况这声叹息之中,竟颇有忧伤、温柔之意。狄云忍不住转过头去,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,脸上神色诚挚,不再是那副凶悍恶毒的模样,双眼正凝望着那盆茉莉。狄云怕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脸色,忙转过头不敢再看。

  自从发现了这秘密后,狄云每天早晨都偷看这疯汉的神情,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地凝望着那盆鲜花,从春天的茉莉、玫瑰,望到了秋天的丁香、凤仙。这半年之中,两个人几乎没说上十句话。月圆之夜的殴打,也变成了一个闷打,一个闷挨。狄云早已觉察到,只要自己一句话不说,这疯汉的怒气就小得多,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。他心想:“再过得几年,恐怕我连怎么说话也要忘了。”

  这疯汉虽蛮横无理,却也有一样好处,吓得狱卒轻易不敢到牢房中啰唆。有时狱卒给他骂得狠了,不送饭给他,他就夺狄云的饭吃。倘若两人的饭都不送,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满不在乎。

 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,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之后,忽然发起烧来,昏迷中尽说胡话,前言不对后语,狄云依稀只听得他常常呼唤着两个字,似乎是“双花”,又似“伤怀”。

  狄云初时不敢理会,但到得次日午间,听他不断呻吟地说:“水,水,给我水喝!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,凑到他嘴边,严神戒备,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。幸好这一次他乖乖地喝了水,便即睡倒。

  当天晚上,竟又来了四个狱卒,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顿。这次回来,那疯汉的呻吟声已若断若续。一名狱卒狠狠地道:“他倔强不说,明儿再打。”另一名狱卒道:“乘着他神志不清,咱们赶紧得逼他说出来。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阎王,那可不美。”

 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,虽苦受他欺凌折磨,可也真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。十七那一天,狄云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。最后一次,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。自从同狱以来,狄云首次见到他的友善之意,突然之间,心中感到了无比欢喜。

  这天二更过后,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,打开了牢门。狄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拷打,那是非死不可,忽然将心一横,跳起来拦在牢门前,喝道:“不许进来!”一名高大的狱卒迈步过来,骂道:“贼囚犯,滚开。”狄云手上无力,猛地里低头一门咬去,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,牙齿深及指骨,两根手指几乎都咬断了。那狱卒大吃一惊,反身跳出牢房,呛啷一声,一柄单刀掉在地下。

  狄云俯身抢起,呼呼呼连劈三刀,他手上虽无劲力,但以刀代剑,招数仍颇精妙。一名肥胖的狱卒仗刀直进,狄云身子略侧,一招“大母哥盐失,长鹅卤翼圆”(其实是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),单刀转了个圆圈,唰的一刀,砍在他腿上。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。这一来血溅牢门,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,形同拼命,倒也不敢轻易抢进,在牢门外将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死。狄云一言不发,只守住狱门。那两名狱卒居然没去搬求援军,眼看攻不进来,骂了一会儿,也就去了。

  接连四天之中,狱卒既不送饭,也不送水。狄云到第五天时,渴得再也难以忍耐。那疯汉更嘴唇也焦了,忽道:“你假装要砍死我,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。”狄云不明其理,但想:“不管有没有用,试试也好!”当下大声叫道:“再不拿水来,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。”反过刀背,在铁栅栏上碰得当当当地直响。

 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,大声吆喝:“你伤了他一根毫毛,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戳一千一万个窟窿。”跟着便拿了清水和冷饭来。

 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,问道:“他要折磨你,可又怕我杀了你,为什么这样?”

  那疯汉双目圆睁,举起瓦钵劈头向他砸去,骂道:“你这番假惺惺地买好,我就上了你当么?”乒乓一声,瓦钵破碎,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。他茫然退开,心想:“这人狂性又发作了!”

  但此后逢到月圆之夜,那些狱卒虽一般地将那疯汉提出去拷打,他回来却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补。两人仍并不交谈,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上几眼,醋钵大的拳头还是一般招呼过来。那疯汉只有在望着对面高楼窗槛上的鲜花之时,脸上目中,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。狄云自也不懂什么是温柔,只觉他忽然和善了些。

  ***

  到第四年春天,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,虽梦魂之中,仍不断地想到师父和师妹,但师父的影子终于慢慢淡了。师妹那壮健婀娜的身子,红红的脸蛋,黑溜溜的大眼睛,在他心底却仍和三年多前一般清晰。

 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,每天可总忘不了暗暗向观世音菩萨祝祷,只要师妹能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,便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,也所甘愿。

  戚芳始终没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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