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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华拳四十八(8)


  程灵素微微一笑,道:“要扮壮年之人,装部胡子有何难处?难是难在举手投足,说话神情,无一不是中年而非少年。纵是精神婴铄、身负武功的老英雄,却也和年轻力壮的少年人不同。”胡斐道:“你大哥尽力而为。只须瞒得过一时,也就是了。”程灵素道:“好,咱们便试一试。这一次我便扮个老婆婆,跟着你到掌门人大会之中瞧瞧热闹。”

  胡斐哈哈大笑,逸兴横飞,说道:“二妹,咱老兄妹俩活了这一大把年纪,行将就木,这场热闹可不能不赶。”程灵素低声喝道:“声音轻些!”但见马春花在床上动了一下,幸好没惊醒。胡斐伸了伸舌头,弯起食指,在自己额上轻击一下,说道:“该死!”

  程灵素取出针线包来,拿出一把小剪刀,剪下自己鬓边几缕秀发,再从药箱中取出些药料,在茶碗中用清水调匀,将头发浸在药里,说道:“你歇一会儿,待软头发变成硬胡子,我便叫你。”

  胡斐便在榻上合眼,心中对这位义妹的聪明机智,说不出的欢喜赞叹。睡梦之中,一会儿见马春花毒发身死,形状可怖;一会儿自己抓住福康安,狠狠地责备他心肠毒辣;又一会儿自己给众卫士擒住了,拼命挣扎,却不能脱身。

  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柔声道:“大哥,你做什么梦了?”胡斐跃起身来,揉了揉眼睛,微一凝神,说道:“我来照料马姑娘,该当由你睡一会儿了。”程灵素道:“先给你装上胡子,这才放心。”拿起浆硬了的一条条头发,用胶水给他粘在颏下和腮边。这一番功夫好不费时,粘了将近一个时辰,眼见红日当窗,方才黏完。

  胡斐揽镜一照,不由得哑然失笑,只见自己脸上一部络腮胡子,虬髯戟张,不但面目全非,且大增威武。胡斐很是高兴,笑道:“二妹,我这模样儿挺美啊,日后我真的便留上这么一部大胡子。”

  程灵素想说:“只怕你心上人未必应许。”话到口边,终于忍住。她忙了一晚,到这时心力交困,眼见马春花睡得安稳,再也支持不住,伏在桌上便睡着了。

  十年之后,胡斐念着此日之情,果真留了一部络腮大胡子,那自不是程灵素这时所能料到了。

  胡斐从榻上取过一张薄被,裹住程灵素身子,轻轻抱着她横卧榻上,拉薄被给她盖好,再将黄巾蒙住了脸,走到姬晓峰房外,叫道:“姬兄,在屋里么?”

  姬晓峰哼了一声,问道:“是哪一位?有什么事?”胡斐推门进去。姬晓峰一见是他,“啊”的一声低呼,从椅中跃起身来。胡斐躬身行礼,说道:“姬兄,我跟你赔不是来啦。”姬晓峰木然不答,眼光中显然敌意极深。

  胡斐道:“有一件事我得跟姬兄说个明白,小弟决计无意做贵派的掌门人,只是机缘凑合,小弟又迫于无奈,这才坏了姬兄大事。”将马春花如何中毒、如何受官兵围捕、如何越墙入来躲避、如何为了救治人命这才上台出手等情一一说了,只马春花为何人所害、追捕他的乃是福康安一节,却略过了不说。

  姬晓峰静静听着,脸色稍见和缓,等胡斐说完,仍只“嗯”的一声,并不接口说话。胡斐又道:“大丈夫言出如山,倘若十天之内,我不将掌门人之位让你,叫我丧生刀剑之下,千载之后仍受江湖好汉唾骂。”武林中人死于刀剑之下,原属寻常,但若为天下英雄所不齿,却是最感羞耻之事。

  姬晓峰听他发下这个重誓,说道:“这掌门人之位,我也不用你让。你武功胜我十倍,这我是知道的。但你实非本门中人,却来执掌门户,自令人心中不服。”胡斐道:“是了。待这次掌门人大会一过,我将前后真相郑重宣布,在贵门各位前辈面前谢罪。然后让贵门各位弟子再凭武功以定掌门,这么办好不好?”

  姬晓峰心想:“本门之中,无人能胜得了我。这般自行争来,自比他拱手相让光彩得多。”点头道:“这倒可行。可是程大哥……”胡斐笑道;“我姓胡,我义妹才姓程。”说着揭去蒙在脸上的黄巾。

  姬晓峰见他满颊虬髯,根根见肉,貌相甚是威武,不禁暗自赞叹,说道:“胡大哥,本门的几位前辈很难说话,日后你揭示真相,只怕定有一场风波。虽你武功高强,原也不怕,但好汉敌不过人多。咱们西岳华拳门遇上了门户大事,那是有名的阴魂不散,死缠烂打。”胡斐笑道:“这事我也想到了。后日掌门人大会之中,我当尽力为西岳华拳门挣个大大的彩头,将功赎罪,想来各位前辈也可见谅了。”

  姬晓峰点点头,叹了口气,说道:“可惜我身中剧毒,不敢多耗力气,否则倒可把本门拳法,演几套给胡兄瞧瞧。胡兄记在心里,事到临头,便不易露出马脚。”

  胡斐呵呵而笑,站起来向姬晓峰深深一揖,说道:“姬兄,我代义妹向你赔罪了。”姬晓峰还了一礼,心中却大为不怿:“我给她下了毒,有什么可笑的?”心下这般想,脸上便颇有悻悻之色。胡斐道:“姬兄,我义妹在你身上下毒,伤口在哪里?”

  姬晓峰卷起左手袖子,只见他上臂肿起了鸡蛋大的一块,肌肉发黑,伤口有小指头大小,隐隐渗出黑血,果如是中了剧毒一般。

  胡斐心想:“二妹用药,当真是神乎其技。不知用了什么药物,弄得他手臂变成这般模样。倘若我身上有了这样一个伤口,自也会寝食不安。”问道:“姬兄觉得怎样?”姬晓峰道:“这一块肉麻木不仁,全无知觉。”胡斐心道:“原来是下了极重的麻药。”一伸手抓住他手臂,俯口便往他创口上吮吸。姬晓峰大惊,叫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!你不要命了吗?”只是给他双手抓住了,竟自动弹不得,心中惊疑不定:“如此剧毒,中在手臂已是这样厉害,他一吮入口,岂不立毙?我和他无亲无故,他何必舍命相救?”

  胡斐吮了几口,将黑血吐在地下,哈哈笑道:“姬兄不必惊疑,这毒药是假的。”姬晓峰不明其意,问道:“什么?”胡斐道:“我义妹和你素不相识,岂能随便下毒手害你?她只是跟你开个玩笑,给你放上些无害的麻药而已。你瞧我吮在口中,总可放心了吧?”

  姬晓峰虽服了程灵素所给的解药,心下一直惴惴,不知这解药是否当真有效,毒性即使能解,是否会留下后患,伤及筋骨,这时听胡斐一说,不由得惊喜交集,颤声道:“胡兄,你……你对我明言,难道便不怕我不听指使么?”胡斐道:“丈夫相交,贵在诚信。我见姬兄大有义气,何必令你多耽几日心事?”姬晓峰大喜,拍案道:“好,我交了你这位朋友。胡兄便是得罪了当今天子,犯下弥天大罪,小弟也要跟你出力,决不敢皱一皱眉头。”

  胡斐道:“多谢姬兄厚意,我所得罪的那人,虽不是当今天子,但和天子的权势也差不了多少。姬兄,昨晚我见你所练的一路华拳,其中一招返身提膝穿掌,赶步、击步之后,那一下跃步,何以在半空中方向略变?”胡斐所说的那一招,名叫“野马回乡攒蹄行”,一招之中动作甚是繁复。

  姬晓峰听他一说,暗道:“好厉害的眼光!昨晚我练这一路华拳,从头至尾精神贯注,只在这一招野马回乡攒蹄行上,跃起时忽然想到臂上所中剧毒,不免心神涣散。倘若跟他对敌动手,这破绽立时便给他抓住了。”说道:“胡兄眼光当真高明,小弟佩服得紧,那一招确是练得不大妥当。”于是重行使了一遍。

  胡斐点头道:“这才对了。否则照昨晚姬兄所使,只怕敌人可以乘虚而入。”

  姬晓峰既知并未中毒,精神一振,将一十二路西岳华拳,从头至尾地演了出来。胡斐依招学式,虽不能在一时之间尽数记全,但也即领会到了每一路拳法的精义所在,说道:“贵派的拳法博大精深,好好钻研下去,确是威力无穷。我瞧这一十二路华拳,只须精通一路,便足以扬名立万。”

  姬晓峰听他称赞本派武功,很是高兴,说道:“是啊。本门中相传两句话,说道:‘华拳四十八,艺成行天涯’。四十八路功夫,分为一十八路登堂拳,一十二路人室拳,还有一十八路刀枪剑棍的器械功夫。本门弟子别说‘艺成’两字,便是能将四十八路功夫尽数学全了的,也蓼寥无几。”

  两人说到武艺,谈论极是投契,演招试式,不知不觉间已到午工后。主人派来服侍胡斐的侍仆数次要请他吃饭,见二人练得起劲,站在一旁,不敢开口。待得姬晓峰使一招旋风脚,跃起半空横踢而出,门外突然有人喝彩道:“好一招‘风卷霹雳上九天’!”

  胡斐一看,却是那姓蔡的老者,当下含笑抱拳,上前招呼。

  注:

  一、清朝相国夫人下毒,确有其事,但不是傅恒的夫人,而是明珠的夫人。袁枚《随园诗话》卷一有记:“余长姑嫁慈溪姚氏。姚母能诗,出外为女傅。康熙间,某相国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。到府住花园中,极珠帘玉屏之丽,出拜两姝,容态绝世,与之语,皆吴音,年十六七,学琴学诗颇聪颖。夜伴女傅眠,方知待年之女,尚未侍寝于相公也。忽一夕儿女从内出,面微红。问之,曰:堂上夫人赐饮。随解衣寝。未二鼓,从帐内跃出,抢地呼天,语呶呶不可辨。颠仆片时,七窍流血而死。盖夫人赐酒时,业已鸩之矣。姚母踉跄弃资装即夜逃归。常告人云,二女年长者尤可惜,有自嘲一联云:量浅酒痕先上面,兴高琴曲不和弦。”批本云:“某相国者,明珠也。”

  二、福康安为人淫恶。伍拉纳(乾隆时任闽浙总督)之子批注《随园诗话》,有云:“福康安至淫极恶,作孽太重,流毒子孙,可以戒矣。”按该批注当作于嘉庆年间,可知其人品行恶劣,清时已众所周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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