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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风雨深宵古庙(6)


  袁紫衣笑道:“胡大哥,今日难得有兴,咱们便分个强弱如何?”说着软鞭挥动,甫点胡斐前胸,随即转而打向右胁。胡斐举刀架开了前一招,第二招来得怪异,忙在地下一个打滚,这才避开。袁紫衣笑道:“不用忙,我不会伤你。”

  这句话触动了胡斐的傲气,心想:“难道我便真的输于你了?”催动刀法,步步进逼。此时大殿正中只余一段木柴兀自燃烧,听袁紫衣道:“我这路鞭法招数奇特,可要小心了!”突然风雷之声大作,轰轰隆隆,不知她软鞭中如何竟能发如此怪声。胡斐叫了声:“好!”先自守紧门户,要瞧明白她鞭法的要旨。忽听得劈啪一声,殿中的一段柴火爆裂开来,火花四溅,火光中但见袁紫衣容貌如花,脸生红晕,眼色温柔,全无敌意,目光中似怨似责,又似有些自怨自艾。胡斐不明其意,一怔之下,火花隐灭,殿中黑漆一团。

  这时雨下得更加大了,打在屋瓦之上,刷刷作声,袁紫衣的鞭声夹在其间,隆隆震耳。胡斐虽然大胆,当此情景,也不禁栗栗自危,猛地里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中一转:“那日在佛山北帝庙中,凤天南要举刀自杀,有一女子用指环打落他单刀。瞧那女子的身形手法,定是这位袁姑娘了。”想到此处,胸口更是一凉:“她跟我结伴同行,原来是意欲不利于我。”不知怎地,心中感到的不是惊惧,而是一阵失望和凄凉,意念稍分,手上便也略懈,刀头竟给软鞭卷住,险些脱手,忙运力回夺。

  袁紫衣究是女子,招数虽精,膂力却远不及胡斐,胡斐数年来勤修内力,内功已不下于一流高手,给他一夺之下,袁紫衣手臂发麻,手腕外抖,软鞭松开刀头,鞭梢兜转,顺势点他膝弯的阴谷穴。胡斐闪身避过,还了一刀。

  这时古庙中黑漆一团,两人只凭对方兵刃风声招架。胡斐全神戒备,心想:“单是这位袁姑娘,我已难胜,何况还有凤天南父子相助。”他料定袁紫衣与凤天南必属同党,今日显是落入了敌人圈套。

  两人又拆数招,都是每一近身便遇凶险。胡斐刷的一刀,翻腕急砍,袁紫衣身子急仰,只觉冷森森的刀锋掠面而过,相距不过数寸,不禁一惊,察觉他下手已毫不容情,说道:“胡大哥,你真生气了么?”话声中似乎要哭了出来,显得又焦急,又失望,软鞭轻抖,向后跃开。

  胡斐道:“我没生气,你知道的,我心里对你好得很。”说话时凝神倾听凤天南父子的所在,防他们暗中忽施袭击。袁紫衣柔声道:“你知道的,我其实对你也这样。”突然软鞭甩出,勾他足踝。这一鞭来得无声无息,胡斐猝不及防,跃起已自不及,忙伸刀在地下一拄,欲待挡开她软鞭,不料那软鞭一卷之后随即向旁急带,卸开了胡斐手上抓力,轻轻巧巧地便将单刀夺了去。

  这一下夺刀,招数狡猾,劲力巧妙,胡斐暗叫不好,兵刃脱手,今日莫要丧生在这古庙之中,当下不守反攻,纵身前扑,直欺近身,伸掌抓她喉头。这一招“鹰爪钩手”招数狠辣,他依拳谱所示熟练,但生平从未用过。袁紫衣只觉得一股热气凑近,敌人手指已伸到了自己喉头,此时软鞭已在外缘,若要回转挡架,又怎来得及?只得松手后仰,呛啷一响,刀鞭同时落地。

  胡斐一抓得手,第二招“进步连环”,跟着迫击。袁紫衣反手一指,戳中在胡斐右臂外缘,黑暗中瞧不清对方穴道,这一指戳在肌肉坚厚之处,手指一拗,“啊哟”一声呼痛。胡斐黑暗中闻到袁紫衣身上淡淡香气,左臂伸出圈转,一个软软的身子已圈入臂中。袁紫衣叫道:“放开我!”胡斐一惊,松开手臂,向后跃开。袁紫衣嗤的一笑,赞道:“小胡斐,好乖!”

  两人这么一来,出手登时懈了,虽在黑暗之中赤手搏拳,都不欲伤了对方,均是守御多,进攻少,一面打,一面便俟机去抢地下兵刃。数招一过,胡斐随即想起,这般斗下去,必给凤天南父子逃了,手上又即加劲。袁紫衣心下一惊,暗道:“他怎地忽然又如此凶狠?”

  她自出回疆以来,会过不少好手,却以今晚这一役最称恶斗,突然间身法一变,四下游走,再不让胡斐近身。胡斐见对方既不紧逼,当下也不追击,只守住了门户,侧耳静听,要查知凤天南父子躲在何处,立即发掌先将两人击毙。但袁紫衣奔跑迅速,衣襟带风,掌力发出来也是呼呼有声,竟听不出凤天南父子的呼吸。袁紫衣心想:“他如再抱住我,我便不叫‘放开!’瞧他怎么样?”可是胡斐竟不再迫近,心下微感失望。

  胡斐寻思:“她既四下游走,我便来个依样葫芦。”当下从东至西,自南趋北,依着“大四象方位”,斜行直冲,随手胡乱发掌,凤天南父子撞上了,不死也得重伤,便算不撞上,一架一闪,便可发觉他父子藏身所在。

  两人本来近身互搏,此时突然各自盲打瞎撞,似乎互不相关,但只要有谁跃近兵刃跌落之处,另一人立即冲上阻挡,数招一过,又各避开。

  胡斐在殿上转了一圈,没发觉凤天南父子的琮迹,心想:“莫非他已溜到了后殿?不对不对!眼下彼强我弱,他三人合力齐上,足可制我死命。定是他正在暗中另布陷阱,诱我入彀。大丈夫见机而作,今日先行脱身,再图后计。”慢慢走向殿门,要待俟机跃出。忽听得呼喇一响,一股极猛烈的劲风扑面而来,黑暗中隐约瞧来,正是一个魁梧的人形扑到。胡斐大喜,叫道:“来得好!”双掌齐出,砰的一声,正击在那人胸前。这两掌他用上了十成之力,凤天南当场便得筋折骨断,立时毙命。

  但手掌甫与那人相触,便知上当,着手处又硬又冷,掌力既发,便收不回来,四下里泥屑纷飞,瑟瑟乱响,扑来的竟是庙中神像。又是怦嘭一声巨响,神像直跌出去,撞在墙上,登时碎成数截。袁紫衣笑道:“好重的掌力!”这声音发自山门之外,跟着呛啷啷一响,却是软鞭与单刀都已为她抢去。

  胡斐寻思:“兵刃遭夺,该当上前续战,还是先求脱身?”对方虽是少女,但武功强极,实在轻忽不得,各持兵刃相斗尚且难分上下,现下她有软鞭,自己只余空手,势所不敌,何况她尚有帮手?念头甫在心中一转,忽听得马蹄声响,袁紫衣叫道:“南霸天,怎么就走了?可太不够朋友了!”雨声中马蹄声又响,听得她上马追去。

  胡斐暗叫:“罢了,罢了!”这一下可说一败涂地。虽想凤天南的家人弟子尚在左近,若要出气,定可追上杀死一批,但罪魁已去,却去寻这些人的晦气,不是英雄所为。他从怀中取出火折,点燃了适才媳灭的柴火,环顾殿中,只见那湘妃神像头断臂折,碎成数块,四下里白米柴草撒满了一地。庙外大雨兀自未止。

  他瞧着这番恶斗的遗迹,想起适才凶险,不由得暗自心惊,看了一会儿,坐在神坛前的木拜垫上,望着一团火光,呆呆出神。想到明明已将这娇美的姑娘抱在手里,却又放了她,只赚得她赞一句“小胡斐,好乖!”心想:“哼哼!要是我不乖,那又怎样?”

  又想:“袁姑娘与凤天南必有瓜葛,那是确定无疑的了。这南霸天既有如此强援,再加上佛山镇上人多势众,制我足足有余,却何以要毁家出走?他们今日在这古庙中设伏,我已中计,倘若齐上围攻,我大有性命之忧,何以既占上风,反而退走?瞧那风天南的神情,两次自戕,半点不假,那么袁姑娘暗中相助,或许他事先并不知情。”

  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渊博,智计百出,每次与她较量,总给她抢了先着。适才黑暗中激斗,唯恐惨败,将她视作大敌,此时回思,想起她甜美的笑容、俏皮的说话,忍不住嘴角边忽露微笑,胸中柔情暗生:“我说:‘我心里对你好得很。’她接着说:‘你知道的,我其实对你也这样。’难道……难道她心里真也对我好得很?”不由得一阵狂喜。

  不自禁想到:“我跟她狠斗之时,出手当真是毫不留情?”这一问连自己也难回答,似乎确已出了全力,但似乎又未真下杀手。“当她扑近劈掌之时,我那穿心锥的厉害杀着为何不用?我一招上马刀砍出,她低头避过,我为什么不跟着使霸王卸甲?胡斐啊胡斐,你是怕伤着她啊。”突然心中一动:“她那一鞭刚要打到我肩头,忽地收转,那是有意相让呢,还是不过凑巧?还有,那一脚踢中了我左腿,何以立时收力?”

  回忆适才招数,细细析解,心中登时感到一丝丝甜意:“她决不想伤我性命!她决不想伤我性命!难道……难道……她心里当真对我好得很?”想到这里,不敢再往下想,只觉得腹中饥饿,提起适才踢翻了的铁锅,锅中还剩着些白米,将倒泻在地的白米抓起几把,在大雨中冲去泥污,放入锅中,生火煮了起来。

  过不多时,锅中渐渐透出饭香,他叹了一口长气,心想:“倘若此刻我和她并肩共炊,那是何等风光?又若今后数十年,我得能时时和她良夜并肩共炊,那就胜过神仙了。偏生凤天南这恶贼闯进庙来。”转念一想:“与凤天南狭路相逢,原是佳事。我胡思乱想,可莫误入了歧途。”心中暗自警惕,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,总是在脑海中盘旋来去,米饭渐焦,竟自不觉。

  就在此时,庙门外脚步声响,啊的一声,庙门轻轻推开。胡斐大喜,跃起身来,心道:“她回来了!”

  火光下却见进来两人,一个是身形瘦削的老者,脸色枯黄,正是在衡阳枫叶庄见过的刘鹤真,另一人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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