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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生民(6)


  两人又携手走了一阵,只见西北角上火光冲天而起,料是闯军又在焚烧民居。李岩与袁承志这几天来见得多了,相对摇头叹息。暮霭苍茫之中,忽听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地拉着胡琴,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唱了起来,听他唱道:“无官方是一身轻,伴君伴虎自古云。归家便是三生幸,鸟尽弓藏走狗烹……”

  只见巷子中走出一个年老盲者,缓步而行,自拉自唱,接着唱道:

  子胥功高吴王忌,文种灭吴身首分。可惜了淮阴命,空留下武穆名。大功谁及徐将军?神机妙算刘伯温,算不到:大明天子坐龙廷,文武功臣命归阴。因此上,急回头死里逃生;因此上,急回头死里逃生……

  李岩听到这里,大有感触,寻思:“明朝开国功臣,李善长、刘基、傅友德、朱亮祖、冯胜、李文忠、蓝玉等大功臣尽为太祖处死。这瞎子也知已经改朝换代,否则怎敢唱这曲子?”瞧这盲人衣衫褴褛,是个卖唱的,但当此人人难以自保之际,哪一个有心绪来出钱听曲?只听他接着唱道:君王下旨拿功臣,剑拥兵围,绳缠索绑,肉颤心惊。恨不能,得便处投河跳井;悔不及,起初时诈死埋名。今日的一缕英魂,昨日的万里长城……

  他一面唱,一面漫步走过李岩与袁承志身边,转入了另一条小巷之中,歌声渐渐远去,说不尽的凄惶苍凉。“今日的一缕英魂,昨日的万里长城……”曲调声在空中荡漾,余音袅袅不绝。

  袁承志心情郁郁,回到住处,只见大厅中坐着一人。那人一见袁承志,便奔到厅口,叫道:“小师叔,你回来啦。”那人粗衣草履,背插长刀,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。袁承志喜道:“你也来了。有什么事?”崔希敏从身边取出一封信来,双手呈上。

  袁承志见封皮上写着“字谕诸弟子”字样,认得是师父笔迹,先作了一揖,然后恭恭敬敬地接过来,抽出信纸,见信上写道:“吾华山派历来门规,不得在朝居官任职。今闯王大业克就,吾派弟子功成身退,其于四月月圆之夕,齐集华山之巅。”下面签着个“清”字。

  袁承志道:“啊,会期就将临近,咱们该得动身。”崔希敏道:“正是,我叔叔他们也都要去呢。”

  袁承志入内对众人说了,却不见青青,问焦宛儿道:“夏姑娘呢?”焦宛儿道:“好一会儿没见她啦,我去瞧瞧!”袁承志道:“我去叫她。”走到青青房外,在门上用手指弹了几下,说道:“青弟,是我。”房内并无声息,候了片刻,又轻轻拍门,仍无回音。

  袁承志把门一推,房门并未上闩,往里张望,只见房内空无所有,进得房去,不禁一呆,原来她衣囊、长剑等物都已不见,连她母亲的骨灰罐也带走了,看来似已远行。袁承志大急,在各处翻寻,在她枕下找到一张字条,上面写道:“既有金枝玉叶,当然抛了我平民百姓。”

  袁承志望着字条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,心中千头万绪,不知如何是好,自思:“我待她一片真心诚意,她总是小心眼儿,处处疑我。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,但求心之所安。我们每日在刀山枪林中出死入生,又怎能顾得到种种嫌疑?青弟,青弟,你实在太不知我的心了。”想到这里,不禁一阵心酸,又想:“她上次负气出走,险些儿失闪在洋兵手里,这时候兵荒马乱,却又不知到了哪里?”想起那晚与阿九同衾相拥,也并非全不动心,此后也一直颇起见异思迁之念,不禁自愧,心想:“我的确是变了心。青弟如此责我,倒也非全然无因,未必真是她错怪了我!”

  他呆呆坐在床上,茫然失措。焦宛儿轻轻走进房来,见他犹如失魂落魄一般,不觉吃惊。众人得知讯息后,都涌进房来,七嘴八舌,有的劝慰,有的出主意。

  焦宛儿年纪虽小,对事情却最把持得定,当下说道:“袁相公,你急也无用。夏姑娘一身武艺,有谁敢欺侮她?这样吧,你会期已近,还是和哑巴叔叔、何姊姊等一起上华山去。程伯伯和我留在这里看护阿九妹子。沙叔叔、铁老师、胡叔叔和我们金龙帮的,大伙儿出去找夏姑娘,再传出江湖令牌,命七省豪杰帮同寻访。找到之后,立即陪她上华山来相会。你放心,阿九妹子的安危,唯我是问。你待我这样好,我尽心竭力,照顾阿九妹子,决不负你。”说着一拍胸口,大有豪气。

  袁承志连连点头,道:“焦姑娘的主意很高,就这么办。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远避,留在京中可不大稳便。权将军为人不端,定要侵害公主。惕守,你武功强,帮我照看保护。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,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。这一次不必同上华山了。”何惕守眼睛一溜,正想求恳,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,和袁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当,当下微微一一笑,也就不言语了,寻思:“你不让我去华山,我偏偏自己来。”她做愤了邪教教主,近来虽大为收敛,毕竟野性未除,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,只管筹划自行上华山拜见祖师。又想:“师父一心只放在公主身上,我只有保护得公主平平安安,才讨得师父的欢心。”

  袁承志安排已毕,次日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别。李自成见了穆人清的谕字,知他奉有师命,眼见留他不住,便赏赐了许多大内珍宝。袁承志要待推辞,李岩连使眼色,袁承志只得谢过受了。

  李岩送出宫门,叹道:“兄弟,你功成身退,那是最好不过……”说着神色黯然。

  袁承志道:“大哥你多多保重,千万小心。田见秀、谷大成、刘芳亮他们几位,顾全大局,明白事理,缓急之际,可跟他们商量。请你劝告大王,要约束众兄弟不可欺侮百姓,也不要对付刘希尧、贺锦这些自家兄弟。大哥如有危难,小弟虽在万里之外,一得讯息,也必星夜赶来。”两人洒泪而别。

  当口下午,袁承志与哑巴、崔希敏、洪胜海等取道向西,往华山进发。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,脚程甚快,不多时已到了宛平。

  众人进饭店打尖,用完饭正要上马,洪胜海瞥眼间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、一条蜈蚣,都用铁钉钉在墙脚。他微觉奇怪,轻扯袁承志的衣服。袁承志凝眼看去,点了点头,心想这必与五毒教有关,可惜何惕守没同来,不知这两个记号是什么意思。

  洪胜海借故与店小二攀谈了几句,淡淡地道:“那墙脚下的两件毒物,倒有些古怪。”店小二笑道:“要不是我收了银子,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。烦死人!”他一面说一面扳手指,笑道:“两天不到,问起这劳什子的,连你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。”洪胜海忙问:“是淮钉的?”店小二道:“便是那个老乞婆啊!”洪胜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,问道:“是哪些人问过呢?”说着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。

  店小二口中推辞,伸手接了银子,笑道:“不是叫化头儿,就是光棍混混儿,哪知道你达官爷也问这个……嘿嘿,可叫你老人家破费啦。”

  袁承志插口道:“那老乞婆钉毒物之时,还有谁在一旁吗?”店小二道:“那天的事也真透着稀奇,先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……”袁承志急问:“多大年纪?怎生打扮?”店小二道:“瞧模样儿比你相公还小着几岁,生得这么俊,我还道是唱小旦的戏子儿呢,后来见他腰里带着把宝剑,那可就不知是什么路数了。他好似家里死了人似的,愁眉苦脸,喝喝酒,眼圈儿就红了,真叫人瞧着心里直疼……”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无疑。崔希敏怒道:“你别口里不干不净的。”店小二吓了一跳,抹了抹桌子,道:“爷们要上道了么?”袁承志问:“后来怎样?”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,说道:“过了一会儿,忽然楼梯上脚步响,上来了一位老爷子,别瞧他头发胡子白得银子一般,可真透着精神,手里提着根龙头拐杖,腾的一声,往地下一顿,桌上的碗儿盏儿便都跳了起来。”洪胜海又塞了块碎银给他,要他详细说来。

  袁承志心中大急:“温方山那老儿和她遇上了,青弟怎能逃出他毒手?”

  店小二又道:“那老爷子坐了下来,要了酒菜。他刚坐定,又上来一位老爷子。那真叫古怪,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,都是白头发、白胡子、红脸孔,倒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一般,要找这四个一模一样的老爷子,那可真不容易得紧了。这四人有的拿着一对短戟,有的拿着一根皮鞭。他们谁也不望谁,各自开了一张桌子,四个老儿把那位年轻相公围在中间。”袁承志听到这里,心想:“那晚温方悟在宫中为惕守所伤,中了她铁钩,但惕守又给了他解药,想来解了毒,因此仍有四人。”只听那店小二续道:“我越瞧越透着邪门,再过一会儿,那老乞婆就来啦。掌柜的要赶她出去,哪知当的一声,嘿,你道什么?”崔希敏忙问:“什么?”店小二道:“这叫做财神爷爷着烂衫,人不可以貌相。当的一声,她抛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,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,叫道:‘这几位吃的,都算在我账上!’你老,你可见过这样阔绰的叫化婆么?”洪胜海逗他说话,接口道:“那倒没见过。”

  袁承志越听越急,心想:“温氏四老已经难敌,再遇上何红药,可如何得了?”

  店小二越说兴致越好,口沫横飞地道:“哪知他们理也不理,自顾白地饮酒。那老乞婆恼了,叫了一声,一张手,一道白光,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。”崔希敏道:“你别瞎扯啦,难道她还真会放飞剑不成?”店小二急道:“我干吗瞎扯?虽然不是飞剑,可也是几成儿不离。只见那老儿伸出筷子,丁丁当当一阵响,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。我偷偷蹩过去一张,嘿,你道是什么?”崔希敏道:“什么?”店小二道:“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,都叫那老儿用筷子套住啦。我刚喝得一声彩,只听得波的一声,你道是什么?”崔希敏道:“什么?”店小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,道:“你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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