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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


  李文秀在地下一个打滚,回头看时,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,却原来计老人右手拿着一柄短刀,展开身法,已和瓦耳拉齐斗在一起,但见计老人身手矫捷,出招如风,竟丝毫没龙钟老态。

  更奇的是,计老人举手出足,招数和瓦耳拉齐全无分别,也便是她师父华辉所授的那些武功。李文秀随即省悟:“是了,中原的武功都是这样的。计爷爷和这哈萨克恶人都学过中原武功,计爷爷原来会武功的,我可一直不知道。”又想:“那为什么我小时候刚逃到他家里时,那恶人用刀子刺他背心,他却没能避开?只是凑巧才用手肘把那恶人撞死了?嗯,那不是凑巧,计爷爷是会武功的,不过他不想让我知道,现今怎么又让我知道呢?嗯,他是为了救我……”

  二人越斗越紧,瓦耳拉齐忽然尖声叫道:“马家骏,你好!”计老人身子一颤,退了一步,瓦耳拉齐左手一扬,使的正是半招“声东击西”。计老人却不上他当,短刀向右戳出,哪知瓦耳拉齐却不使全这下半招“声东击西”,左手疾掠而下,一把抓住计老人的脸,硬生生将他的一张面皮揭了下来。

  李文秀、苏鲁克、阿曼三人齐声惊呼。李文秀更险些便晕了过去。

  瓦耳拉齐跳起身来,左一腿,右一腿,双腿鸳鸯连环,都踢在计老人身上,便在这时,白光一闪,计老人短刀脱手激射而出,插入了敌人小腹。

  瓦耳拉齐惨呼一声,双拳一招“五雷轰顶”,往计老人天灵盖猛击下去。李文秀知道这两拳击下,计老人再难活命,奋起生平之力,跃过去举臂挡格,喀喇一声,双臂只震得如欲断折。霎时之间两人僵持不动,瓦耳拉齐双拳击不下来,李文秀也不能将他格开。

  苏鲁克这时已可动弹,跳起身来,奋起平生之力,一拳打在瓦耳拉齐下颏。瓦耳拉齐向后掼出,在墙上一撞,软倒在地。

  李文秀叫道:“计爷爷,计爷爷。”扶起计老人,她不敢睁眼,料想他脸上定是血肉模糊,可怖之极,哪知眼开一线,看到的竟是一张壮年男子的脸孔。她吃了一惊,眼睛睁大了些,只见这张脸胡子剃得精光,面目颇为英俊,在时明时暗的火把光芒下,看来一片惨白,全无血色。这人不过三十多岁,只有一双眼睛的眼神,却是向来所熟悉的,但配在这张全然陌生的脸上,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。

  李文秀呆了半晌,这才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将计老人的身子一推,向后跃开。她身上受了拳脚之伤,落下来时站立不稳,坐倒在地,说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  计老人道:“我……我不是你计爷爷,我……我……”忽然哇的一声,喷出一大口鲜血来,说道:“不错,我是马家骏,一直扮作了个老头儿。阿秀,你不怪我吗?”这一句“阿秀”,仍是和十年来一般的充满了亲切关怀之意。李文秀道:“我不怪你,当然不怪你。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。”她瞧瞧马家骏,瞧瞧靠在墙上的瓦耳拉齐,心中充满了疑团。

  这时阿曼已扶起父亲,为他推拿胸口的伤处。苏鲁克、苏普父子拾起了长刀,两人一跛一拐地走到瓦耳拉齐身前。

  瓦耳拉齐道:“阿秀,刚才我叫你快走,你为什么不走?”

  他说的是汉语,声调又和她师父华辉完全相同,李文秀想也没想,当即脱口而出:“师父!”

  瓦耳拉齐道:“你终于认我了。”伸手缓缓取下白布头罩,果然便是华辉。

  李文秀又惊讶,又难过,抢过去伏在他脚边,叫道:“师父,师父,我真的不知道是你。我……我起初猜到是你,但他们说你是哈萨克人瓦耳拉齐,你自己又认了。”瓦耳拉齐涩然道:“我是哈萨克人,我是瓦耳拉齐!”李文秀奇道:“你……你不是汉人?”瓦耳拉齐道:“我是哈萨克人,族里赶了我出来,我回去就要杀我。我到了中原,汉人的地方,学了汉人的武功,嘿嘿,收了个汉人做徒弟,马家骏,你好,你好!”

  马家骏道:“师父,你虽于我有恩,可是……”李文秀又是大吃了一惊,道:“计爷爷,你……他……他也是你师父?”

  马家骏道:“你别叫我计爷爷。我是马家骏。他是我师父,教了我一身武功,同我一起来到回疆,半夜里带我到哈萨克的铁延部来,他用毒针刺死了阿曼的妈妈……”他说的是汉语。李文秀越听越奇,用哈萨克语问阿曼道:“你妈是给他用毒针刺死的?”

  阿曼还没回答,车尔库跳起身来,叫道:“是了,是了。阿曼的妈,我亲爱的雅丽仙,一天晚上忽然全身乌黑,得急病死了,原来是你瓦耳拉齐,你这恶棍,是你害死她的。”他要扑过去和瓦耳拉齐拼命,但重伤之余,稍一动弹便伤口剧痛,又倒了下来。

  瓦耳拉齐道:“不错。雅丽仙是我杀死的,谁叫她没生眼珠,嫁了你这大混蛋,又不肯跟我逃走?”车尔库大叫:“你这恶贼,你这恶贼!”

  马家骏以哈萨克语道:“他本来要想杀死车尔库,但这天晚上车尔库不知到哪里去了,到处找他不到,我师父自己去找寻车尔库,要我在水井里下毒,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。可是我在一家哈萨克人家里借宿,主人待我很好,尽他们所有的款待,我想来想去,总是下不了手。我师父回来,说找不到车尔库,一问之下,知道我没听命在水井里下毒,他就大发脾气,说我一定会泄漏他秘密,定要杀了我灭口。他逼得实在狠了,于是我先下手为强,出其不意地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针。”瓦耳拉齐恨恨地道:“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,今日总叫你死在我的手里。”

  马家骏对李文秀道:“阿秀,那天晚上你跟陈达海那强盗动手,一显示武功,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师父学的,就知道那三枚毒针没射死他。”瓦耳拉齐道:“哼,凭你这点儿臭功夫,也射得死我?”马家骏不去理他,对李文秀道:“这十多年来我躲在回疆,躲在铁延部里,装作了个老人,就是怕师父没死。只有这地方,他是不敢回来的。我一知道他就在附近,我第一个念头,就想要逃回中原去。从前我不敢回中原。我在中原家大族大,我师父一问就找到了我。就算找不到我,他必定会杀了我全家老小。”

  李文秀见他气息渐渐微弱,知他给瓦耳拉齐以重脚法接连踢中两下,内脏震裂,已难活命,回过头来看瓦耳拉齐时,他小腹上那把短刀直没至柄,也是已无活理。自己在回疆十二年,只有这两人是真正照顾自己、关怀自己的,哪知他两人恩怨牵缠,竟致自相残杀,两败俱伤。她眼眶中充满了泪水,问马家骏道:“计……马大叔,你……你既知道他没死,而且就在附近,为什么不立刻回中原去?”

  马家骏嘴角边露出凄然的苦笑,轻轻地道:“江南的杨柳,已抽出嫩芽了,阿秀,你独自回去吧,以后……以后可得小心,计爷爷,计爷爷不能照顾你了……”声音越说越低,终于没了声息。

  李文秀扑在他身上,叫道:“计爷爷,计爷爷,你别死。”

  马家骏没回答她的问话就死了,可是李文秀心中却已明白得很。马家骏非常非常地怕他的师父,非但不立即逃回中原,反而跟着她来到迷宫;只要他始终扮作老人,瓦耳拉齐永远不会认出他来,可是他终于出手,去和自己最惧怕的人动手。那全是为了她!

  这十二年之中,他始终如爷爷般爱护自己,其实他是个壮年人。世界上亲祖父对自己的孙女,也有这般好吗?或许有,或许没有,她不知道。

  殿上地下的两根火把,一根早已熄灭了,另一根也快烧到尽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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