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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四四回 奉旨监斩(1)


  多隆道:“是啊!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,老是做一辈子缩头乌龟,终究是躲不过去的。”郑克塽怒极,只是在人檐下过,那得不低头,眼前二人,一个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,一个是御前侍卫都总管,自己无权无势,身当嫌疑之地,虽说爵位尊荣,其实处境比之一个寻常百姓还要不如,只得强忍怒气,轻轻咳嗽一声,说道:“韦大帅,多总管,您两位好!”

  韦小宝慢慢低下头来,只见眼前站着一个弓腰曲背的老者,头发花白,容色憔悴不堪,仔细一看,这人年纪倒也不老,只是愁眉苦脸,眼角边都是皱纹,颊下留了短须,也已花白,再凝神一看,却不是郑克塽是谁?数年不见,竟然老了二三十岁一般。韦小宝先是大奇,随即明白他这几年来苦受折磨,以致陡然衰老,倒不禁起了怜悯之意,但跟着想起当年他在通吃岛上手刃陈近南的狠毒,怒气立时便涌将上来,冷笑道:“你是谁?”

  郑克塽道:“在下郑克塽,韦大帅怎地不认识了?”韦小宝摇头道:“郑克塽?郑克塽不是在台湾做延平王吗?怎么会到了北京?你是个冒牌货色。”郑克塽道:“在下归顺大清,蒙皇上恩典,赏了爵禄。”韦小宝道:“哦,原来如此。你当年在台湾大吹牛皮,说要打到北京,拿住了皇上,要怎样怎样长,怎样怎样短,这些话还算不算数?”郑克塽背上冷汗直流,心想:“他要加我罪名,胡乱捏造些言语,皇上总是听他的,决不会听我的。”

  自从多隆率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士不断前来滋扰,郑克塽当真是度日如年,从台湾带来的大笔家产,十之八九已给他们敲榨勒索了去,为了凑集二百多万两银子的巨款,早将珠宝首饰变卖殆尽。他心中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,当日实不该投降清朝。施琅攻来之时,如果率兵奋力死战,未必便败,就算不胜,在阵上拚命而死,那也对得起祖父、父亲的在天之灵,不致投降之后,却来受这无穷的困苦羞辱。

  韦小宝道:“多大哥,这位郑王爷,当年可威风得很哪。兄弟最近听得人说,有人要迎接郑王爷回台湾去,重登王位。郑王爷,来跟你接头的人,不知怎么说?兄弟想查个明白,好去向皇上回报。”郑克塽颤声道:“韦大帅,请你高抬贵手。你说的事,完……完全没有……”

  韦小宝道:“咦,这倒奇了。多大哥,昨儿咱们不是抓到了一个叛徒吗?他破口大骂皇上,又骂兄弟。这人说是郑王爷的旧部下,说他在北京受人欺侮,要为他报仇,要杀尽满清鞑子什么的。”

  郑克塽听到这里,再也支持不住,双膝一曲,跪倒在地,颤声道:“韦大帅饶命!小人过去罪该万死,得罪你老人家,你大人大量,放我一条生路,老天爷保佑你公侯万代。”韦小宝冷笑道:“当日你杀我师父的时候,可没想到今日吧?”

  突然间后堂快步走出一人,身材瘦长,神情剽悍,却是“一剑无血”冯锡范。他抢到郑克塽身旁,一伸手便拉起了他,转头向韦小宝道:“当年杀陈近南,全是我的主意,跟郑公爷无关。你要为你师父报仇,尽管冲着我来好了。”

  韦小宝对冯锡范向来十分忌惮,见到他狠霸霸的模样,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缩,说道:“……你想打人吗?”多隆跳起身来,叫道:“来人哪!”便有十多名侍卫一齐拥上,团团围住。韦小宝见己方人多势众,这才放心,大声道:“这人在京师之地,胆敢行凶。拿下了。”四名侍卫同时伸手,抓住了冯锡范的手臂。冯锡范也不抗拒,朗声道:“我们归降朝廷,皇上封郑公爷为海澄公,封我为忠诚伯。皇上亲口说道,过去的事一笔勾销,决不计较。韦大帅,你想假公济私,枉冤好人,咱们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。”

  韦小宝冷笑道:“你是好人,嘿嘿,原来‘一剑无血’冯大人是大大的好人,这倒是今日第一天听见!”冯锡范道:“我们到了北京之后,安分守己,从来不见外人,更加不敢犯了半条王法。这些侍卫大人不断的前来伸手要钱,我们倾家荡产的应付,那都没有什么。韦大帅,你要乱加我们罪各,皇上明见万里,只怕也由不得你。”

  这人有胆有识,远非郑克塽之可比,这番话侃侃而言,韦小宝一时倒也觉得难以辩驳,心想他二人虽是台湾降人,却已得朝廷封爵,欺侮欺侮固然不难,当真要扳倒他们,皇上只消问得几句,立时便显了原形。皇上一查到自己是为师父报仇,更加非怪罪不可。他心中已自软了,嘴上却兀自极硬,说道:“我们昨天抓到一个叛逆,他亲口供认要迎郑王爷回台湾,难道会是假的?”

  冯锡范道:“这种人随口妄扳,怎作得数?请韦大帅提了这人来,咱们上刑部对质。”韦小宝道:“你要对质?那好得很,妙得很,刮刮叫得很,别别跳得很。”转头问郑克塽道:“郑王爷,你欠我的饯,到底几时还清哪?”

  冯锡范听得韦小宝顾左右而言他,鉴貌辨色,猜想他怕给皇帝知晓,心想这件事已弄到了这个田地,索性放大了胆子,闹到皇帝跟前。皇帝年纪虽轻,却是十分英明,是非曲直,定能分辨。若不乘此作个了断,今后受累无穷。实在是给这姓韦的小子逼得让无可让了,狗急跳墙,人急悬梁,你逼得我要上吊,大伙儿就拼上一拼。他心念已决,说道:“韦大帅,多总管,咱们告御状去。”

  韦小宝吓了一跳,心想若是告到皇帝跟前,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,可是这当儿决不能示弱屈服,说道:“很好!众位兄弟,把这姓郑的一并带了走!”多隆心下踌躇,郑克塽是敕封的公爵,跟他讨债要钱,那是不妨,真要逮人,却非奉到廷谕不可,低声道:“韦大帅,咱们先去奏知皇上,再来提人。”郑克塽心中一宽,忙道:“我又没犯罪怎能拿我?”

  见风使帆原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,当即说道:“是不是犯罪,现下还不知道。你欠我的钱可没还清,那怎么办?你是还钱呢,还是跟了我走?”郑克塽一听得可免于逮捕,一叠连声的道:“我还钱,我还钱。”忙走进内堂,捧了一叠银票出来,两名家丁捧着托盘,装着金银首饰。郑克塽道:“韦大帅,卑职翻箱倒笼,张罗了八九万两银子,实在是再也拿不出了。”韦小宝道:“再也拿不出了?我不信。兄弟陪你进去找找。”郑克塽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那可不大方便。”

  冯锡范喝道:“我们又没犯了王法,韦大帅要抄我们的家,是奉了圣旨呢,还是有刑部大堂的文书?”韦小宝笑道:“这不是抄家。郑王爷说再也拿不出了,我瞧他还拿出得很。只怕他金银珠宝,还有大批刀枪武器、什么龙椅龙袍,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,一时找不到,大伙儿就给他帮忙找找。”郑克塽道:“刀枪武器、龙椅龙袍什么的,我……我怎敢私藏?再说,卑职只是公爵,‘王爷’的称呼,是万万不敢当的。”韦小宝对多隆道:“多大哥,请你点一点,一共是多少钱。”

  多隆和两名侍卫点点银票,说道:“银票是五万四千三百两银子,还有些不值钱的首饰,不知怎生作价。”韦小宝伸手到首饰堆上去翻了几下,拿起一枚金凤钗来,失惊道:“啊哟,多大哥,这是违禁的物事啊,皇上是龙,正宫娘娘是凤。怎……怎么郑王爷的王妃,也戴起金凤钗来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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