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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〇回 哀宛动人(3)


  唱到这个“流”字,歌声曼长不绝,琵琶声调转高,渐渐淹没了曲声,过了一会,琵琶渐渐缓,终于寂然无声。

  陈圆圆长叹一声,泪水簌簌而下,呜咽道:“献丑了。”站起身来,将琵琶挂上墙壁,回到蒲团坐下,说道:“曲子最后一段,说的是当年吴王夫差身死国亡时事。当年我很不明白,说的是我的事,为什么要提到吴宫?就是将我比作西施,上面也比过了。吴宫,吴宫,难道是说平西王的王宫吗?近几年来我却懂了,王爷他操兵练马,穷奢极欲,只怕……只怕将来……唉,我劝了他几次,却惹得他很是生气。我在这三圣庵出家,带发修行,忏悔自己一生的罪孽,只盼大家平平安安,了此一生,那知道……那知道阿珂……阿珂……”说到这里,已是呜咽不能成声。

  韦小宝听了半天曲子,只因歌者色丽,曲调动听,心旷神怡之下,竟把造访的来意置之脑后,一听她提到“阿珂”,当即跟起身来,说道:“阿珂到底怎么了?她没有刺平西王?她是你女儿,那么是王爷的郡主啊,啊哟,糟了,糟了。”陈圆圆道:“什么事糟了?”韦小宝接着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原来他突然想到,阿珂本来就瞧不起自己,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,自己不过是个妓女的儿子,更加的天差地远。

  陈圆圆道:“阿珂生下来两岁,半夜里忽然不见了。王爷派人搜遍了全城,全无影踪。我疑心……疑心……”忽然脸上一红,转过了脸。韦小宝问道:“疑心什么?”陈圆圆道:“我疑心定是王爷的仇人将这女孩儿偷了去,或者是要胁,要不然就是敲诈勒索。”

  韦小宝道:“王府中有这许多高手侍卫和家将,居然有人能神不知、鬼不觉的将阿珂师姊偷了出去,那人的本事可实在大极了。”陈圆圆道:“是啊。当时王爷大发脾气,把两名卫队首领都杀了,又撤了昆明城里提督和知府的差。查了几天查不到影踪,王爷又要杀人,总算是我把他劝住了。这十多年来,始终没阿珂的消息,我总道……总道她已经死了。”韦小宝道:“怪不得阿珂说是姓陈,原来她是跟你的姓。”

  陈圆圆身子一侧,颤声道:“她……她说姓陈?怎么会知道?”韦小宝心念一动:“大汉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,戒备何等严紧。要从王府中盗一个婴儿出去,说不定还难于刺杀了他,天下除了九难师父,只怕也没第二个人了。”说道:“多半是那个偷她出去的人跟她说的。”陈圆圆缓缓点头,道:“不错,不过……不过为什么不跟她说姓……姓……”韦小宝道:“不说姓吴?哼,平西王的姓,并不见得有什么光采。”陈圆圆眼望窗外,呆呆出神,似乎没听到他的说话。

  韦小宝问道:“后来怎样?”陈圆圆道:“我心里常常念着她,只盼天可怜见,她并没死,总有一日能再跟她相会。昨天下午,王府里传出讯息,说王爷遇刺,身受重伤。我忙去王府探伤。原来王爷遇刺是真,却没受伤。”韦小宝吃了一惊,道:“他身受重伤,全是假装的?”陈圆圆道:“王爷说道,他假装受伤极重,好让对头再来轻举妄动,便可设法一网打尽。”韦小宝目光茫然失神,喃喃说道:“果然是假的,我……我早该想到了。”心想:“大汉奸果然对我大起疑心。”

  陈圆圆道:“我问起刺客是何等样人。王爷一言不发,领我到厢房里去。床上坐着一个少女,手脚上都戴了铁铐。我不用瞧第二眼,就知道她是我的女儿。她跟我年轻的时候生得一模一样。她一见我,呆了一阵,忽然说道:‘你是我妈妈?’我点点头,指着王爷,道:‘你叫爹爹。’阿珂怒道:‘不是!他是大汉奸。不是我爹爹。他害死了我爹爹,我要给爹爹报仇。’王爷问她‘你爹爹是谁?’阿珂说道:‘师父没跟我说。师父只说,我见到妈后,妈自会对我说。’王爷又问她师父是谁,她说什么也不肯说,后来终于露出了口风,她是奉了师父之命,前来行刺王爷。”

  韦小宝于这件事的缘由,心中已明白了七八成,料想师父恨极了吴三桂,单是杀了他还不足以泄愤,因此将他的女儿盗来,教以武功,要她来刺杀自己的父亲。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,忽然想到:“是了,师父一直不喜欢阿珂,虽然教她武功招式,但内功却半点不传,因此阿珂所会的招式十分高明,就是没丝毫内力。”想到九难报仇的法子十分怨毒,不由得打了个冷战。

  陈圆圆道:“她的师父深谋远虑,恨极了王爷,安排下这个计策。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爷,当然最好,若是行刺不成,王爷终于也会知道,来行刺他的是他亲生女儿,心里的难过,说不定比刺死了他还更厉害。”韦小宝道:“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啊。她没刺到王爷,你们一家团圆,你向阿珂说明了这中间的情由,岂不是大家都高兴得很么?”

  陈圆圆叹道:“倘使是这样,那倒是谢天谢地了。”

  韦小宝道:“阿珂是你的亲生女儿,凭谁都是一眼就看了出来。不是你这样沉鱼落雁的母亲,也生不出那样羞花闭月的女儿。”他形容女子美丽,翻来覆去也只有“沉鱼落雁,羞花闭月”八个字,再也说不出别的字眼,顿了一顿,又道:“王爷不肯放了阿珂,难道要责打她么?她两岁时给人盗了去,怎会知道自己身世?怎能因此怪她?”

  陈圆圆道:“王爷说道:‘你既不认我,你自然不是我女儿。别说你不是我女儿,就算当真是我亲生之女,这等作乱犯上,无法无天,一样的不能留在世上。’说着摸了摸鼻子。”

  韦小宝微笑道:“他爱摸自己的鼻子吗?”陈圆圆颤声道:“你不知道,这是王爷向来的习性,他一摸鼻子,便是要杀人,从来没有例外。”韦小宝叫声“啊哟”,说道:“那可如何是好?他……他杀了阿珂没有?”陈圆圆道:“这会儿还没有。王爷他……他要查知背后指使的人是谁,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谁?”

  韦小宝笑道:“王爷就是疑心病重,实在有点傻里傻气。我一见到你,就知你是阿珂的妈妈,他又怎会不是阿珂的爸爸?想来阿珂行刺他,他气得很了。”说到这里,脸色转为郑重,道:“咱们得快些想个法儿,相救阿珂才是。倘王爷再摸几下鼻子,那就大事不好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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