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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冒名顶替(1)


 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,低声道:“你当真已点燃了蜡烛?”韦小宝道:“是啊,难道你没瞧见?”海老公半晌不语,咳嗽几声,才道:“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,只是咳得实在……实在……太苦,唉,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,但日积月累下来,毒性太重,终于……终于眼睛出了毛病。”

  韦小宝心中一宽。寻思:“他不知我在他酒中下了重剂,还道是服药多日,积了下来,这才发作。”只听海老公又道:“小桂子……公公平日待你怎样?”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,忙道:“好得很啊。”海老公道:“唔,公公现下眼睛瞎了,这世上只有你……你一个人照顾我,你会不会离开公公,不……不理我了?”这几句话中说得颇有凄凉之意。

  韦小宝道:“我……自然不会。”海老公道:“这话真不真啊?”

  韦小宝忙道:“自然是真的。”这人说谎原是天才,惯会无中生有,颠倒是非,凭空会捏造一番言语,教人听得深信不疑。海老公如此相问,他回答得毫不犹疑,而且语气诚恳,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。他又道:“公公,你没人相陪,如果我不陪你,谁来陪你?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会好的,那也不用担心。”海老公叹了口气,道:“好不了啦,好不了啦!”过了一会。问道:“那姓茅的已逃走了?”韦小宝道:“是!”海老公道:“他带来的那个小孩给你杀了?”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,答道:“是!他……他这尸首怎么办?”

  海老公微一沉吟,道:“咱们屋中杀了人,给人知道了,查问起来,罗唆得很。你……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!”走进内室,不见药箱,拉开柜子的抽斗,一只只的找寻。

  海老公突然怒道:“你在干什么?谁叫你开抽斗?”韦小宝吓了一跳,心道:“原来这几只抽斗是开不得的。”道:“我找药箱呢,不知放在那里去了。”海老公怒道:“胡说八道,药箱放在那里都不知道。”韦小宝道:“我……我杀了人,心……心里害怕得紧。你……你公公……又瞎了眼睛,我……我完全胡涂了。”说到后来,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他不知药箱的所在,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出了马脚,说哭便哭,却也半点不难。

  海老公道:“唉,这孩子,杀个人又打什么紧了?你又不是没杀过人。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了……,我……我怕得很。”却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,又不知钥匙在什么地方,伸手在锁扣上一推,那锁应手而开,却原来并未锁上,暗叫:“运气真好。这锁中的古怪我倘然仍不知道,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。”除下了锁,打开箱子,只见箱中放着许多说不出名目的杂物,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,当即取了出来。

  海老公道:“挑些‘化尸粉’,把尸首化了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。”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,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,瓶上并无标签,也不知那一包是化尸粉,说道:“是那一只瓶子?”海老公道:“这孩子,怎么今天什么都胡涂了,当真是吓昏了头吗?”

  韦小宝道:“我……我怕得很,公公,你的眼晴……会……会好吗?”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,实热切无比。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,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的,说道:“那个三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瓶子便是了。这药粉极是珍贵,只要挑一点点便够了。”

  韦小宝应道:“是,是!”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,打开瓶塞,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,倒了少许药末出来,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。可是过了半天,并无动静。海老公道:“怎么了?”

  韦小宝道:“没见什么。”海老公道:“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?”韦小宝道:“啊,我忘了!”又倒了些药末,撒在尸身伤口之中。海老公道:“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,连说话声音也大大不同了。”便在此时,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,有一些烟雾升了起来,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,烟雾渐浓,黄水也是越流越多,眼见那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。

  但见尸身的肌肉遇到黄水,便即发出烟雾,慢慢的也化而为水,连衣服也是如此。韦小宝只看得矫舌不下,提起自己换下来的长衫,丢在尸身之上,又见自已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,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,换在自己脚上,将破鞋投入黄水之中。约莫一个多时辰,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,尽数化去,只剩下一滩黄水。韦小宝心想:“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,那是再好也没有了,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,片刻间也教他化得尸骨无存。”

 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,不断唉声叹气,却总是不肯昏倒,眼见窗纸渐明,天已破晓,韦小宝心想:“我已换上了这身衣服,便是堂而皇之的出去,也没人认得我,那倒不用发愁。”忽然海老公说道:“小桂子,天快亮了,是不是?”韦小宝道:“是啊。”

  海老公道:“你舀水把地下冲冲干净,这气味不大好闻。”韦小宝应了,回入内室,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,将地下黄水冲去。海老公又道:“待会吃过早饭,便和他们赌钱去。”韦小宝大是奇怪,料想这是反话。便道:“赌钱?我才不去呢?你眼睛不好,我怎能自己去玩?”

  海老公怒道:“谁说是玩了?我教了你几个月,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,为来为去,便是为了这件大事,你不听我吩咐么?”韦小宝不明他的用意,只得含糊其辞的答道:“不……不是不听你吩咐,不过你身子不好,咳得又凶,我去干……干这件事,没人照顾你。”海老公道:“你给我办妥这件事,比什么都强。你再掷一把试试。”韦小宝道:“掷一把?掷……掷那一把?”海老公怒道:“快拿骰子来,推三阻四的。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,练了这许久,还是没长进。”

  韦小宝听说是掷骰子,精神为之一振,他在扬州,除了听说书,大多数时候便在与人掷骰子,年纪虽小,在扬州街巷之间,早已算是一流好手,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,说道:“这一天搞得头昏脑胀,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。”海老公骂道:“不中用的东西,听见掷骰子便吓破了胆,输钱又不是输你的。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中吗?”

  韦小宝道:“也不知是不是。”进内室打开箱子,翻得几翻,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,碗里放着六粒骰子。他便如遇见了老朋友,忍不住欢呼一声,拿起六粒骰子,又是一声欢呼,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,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,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,六粒骰子一入手,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。

 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,说道:“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,一个人在这里不怕寂寞么?”海老公道:“你少给我罗唆,限你十把之中,掷一只‘天’出来。”

  当时北京与扬州掷骰子赌钱的法子倒无分别,均用六粒骰子,掷成四粒相同之后,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,两粒六点是“天”,两粒一点是“地”,以此而比大小。韦小宝心想:“这骰子是灌水银的,要我十把才掷成一‘天’,那太也小觑老子了。”提起一掷,叮玲玲一声响,两粒正是六点,说道:“运气倒好,一掷便掷了出来。”海老公道:“莫非我瞧不见,拿过来给我摸。”伸手到瓷碗中一摸,果然六粒骰子之中,四粒两点,两粒六点。

  海老公道:“今天运气倒好,给我掷个‘梅花’出来。”韦小宝提骰子,正要掷下去时,心念一动:“听他口气,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事极差,我若是掷什么有什么,不免引起老乌龟的疑心。”于是手劲一转,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,再掷一把之后叹了口气。海老公道:“掷成了什么?”韦小宝道:“是…是…”海老公哼了一声,伸手入碗去摸,摸到是四粒三点,一粒四点,一粒五点,是只“九点”。海老公道:“手劲差了这么一点儿,梅花变成成了九点。不过九点也不小了,你再试试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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