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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小人毒计(2)


  那四个顾命大臣,名叫索尼、苏克萨哈、遏必隆、鳌拜,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。顺治皇帝逝世之时,遗诏命这四大臣辅政。其中鳌拜最为凶横,朝中党羽极众,清廷大权,几乎尽操于他一人之手。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,是以派出无数探子,在京城内外打探各种动静,这日得到密报,说到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,揭发浙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,大逆不道,浙江官员受赂,置之不理等情。鳌拜得悉之下,立即查察,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。便在此时,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、他当即召见吴之荣,详问其事,再命手下汉人幕客细阅吴之荣所缴的那部原版明史,所言果是实情。

  鳌拜初掌大权,意欲办几件大案,镇慑人心,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,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什么异动,当即派出钦差,赴浙江查究。这一来,庄家全家固然都逮入京中,连杭州将军松魁,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,也都革职查办。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,无一不是琅铛入狱。

  顾炎武、黄宗羲二人在吕留良家中,将此案的来龙去脉,详细道来,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。次日一早,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。江南中产以上人家,家中都自备有船,须知江南水乡,河道四通八达,密如蛛网,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,至于船夫则有的长年雇在家中,有的临时雇用,所谓“北人乘马,南人乘舟”,自古已然。

  到得杭州后,自运河折而向北,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息,清廷已因此案而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,庄廷鑨已死,开棺戮尸;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;庄家全数十口,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,妻女发配沈阳,给满州旗兵为奴。前礼部侍郎李令皙为该书作序,凌迟处死,四子处斩。

  李令皙的幼子刚十六岁,法司见杀得人多,心肠软了,命他减供一岁,因按照清律,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。但那少年道:“我爹爹哥哥都死了,我也不忍独生。”终于不肯易供,一并处斩。松魁、朱昌祚入狱候审,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。归安、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。

  因此案牵连,冤枉而死的人亦是不计其数。湖州府知府谭帝闵到任还只半月,朝廷说他知情不报,受赂隐匿,和推官李焕、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。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,那日去打秋风,给他抢白了一场,逐出门来,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,该书注明依据“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”,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。这样一来,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,朱家的千万财产,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。

  最惨的是,所有雕版的刻工、印书的刷工、装钉的钉工,以及书贾、书铺的主人、卖书的店员、买书的卖者,查明后尽皆处斩。据史书记载,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(关吏)李尚白,喜读史书,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,内容很好,派一个工役去买。工役到时,书店主人外出,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侯,等到店主回来,将书买回。

  李尚白读了几卷,也不以为意。过了几个月,案子发作,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,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,以购逆书之罪,在北京立即斩决,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捉到杭州斩首,连那隔壁姓朱的老者也受牵累,说他既知那工役来购逆书,何以不即举报,还让他在家中闲坐?本应斩首,姑念年逾七十,可以免死,和妻子一同充军到边远之处。(李尚白购买事,见萧一山所著《清代通史》)

  至于江南名士,因庄廷鑨慕其大名,在书中列名参校者,同日凌迟处死,计有茅元鍚(其时在陕西朝邑县做知县)等十四人,其中吴之铭,吴之镕二人,还是吴之荣的兄弟。所谓凌迟处死,乃是一刀一刀,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,直至犯人受尽痛苦,方才处死。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,当真是难以计数。

 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,无不切齿痛骂。黄宗羲道:“伊璜先生列名参校,这一会也是难逃此劫了。”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,均是十分挂念。这一日舟至嘉兴,顾炎武在城中买到一份邸报,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,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:“查继佐、范骧、陆圻三人,虽列名参校,然事先未见其书,免罪不究。”(事见邓之诚著《中华二千年史》)

  顾炎武将邱报拿到舟中,和黄宗羲、吕留良三人同阅,无不啧啧称奇。黄宗羲道:“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。”吕留良道:“大力将军是谁?倒要请教。”黄宗羲道:“两年之前,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,见他府第焕然一新,庭园宽大,陈设豪富,与先前大不相同。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,也不讳忌,便问起情由。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,确是风尘中的奇遇。”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:

  查继佐,字伊璜。(《觚剩》一书中有“雪遘”一文,述此奇事,开首说:“浙江海宁查孝廉,字伊璜,才华丰艳,而风情潇洒,常谓满眼悠悠,不堪愁对,海内奇杰,非从尘埃中物色,未可得也。”)这一天家居岁暮,命酒独酌,不久天下起雪来,越下越大。查继佐独饮无聊,走到门外观赏雪景,见有一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。这丐者身形魁梧,骨格雄奇,只穿一件破单衫,但在寒风之中,丝毫不以为意,查伊璜心下奇怪,便道:“这雪非一时能止,进来喝一杯如何?”那乞丐道:“甚好!”查伊璜便邀他进去,命书僮取出杯筷,亲自斟了杯酒,说道:“请!”那乞丐举杯便干,赞道:“好酒!”

  查伊璜给他连斟三杯,那乞丐酒到杯干,饮得极是爽快。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,心下喜欢,说道:“兄台酒量极好,不知能饮多少?”那乞丐道:“酒逢知己千杯少,话不投机半句多。”这两句虽是熟套语,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,却令查伊璜心下暗暗称异,当即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,笑道:“在下酒量有限,适才又已饮过,不能陪兄畅钦。老兄喝一大碗,我陪小杯如何?”那乞丐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当下书僮将酒烫热,分斟在碗中怀内。

  查伊璜喝一杯,那乞丐便喝一大碗。待那乞丐喝到三十余碗时,脸上仍无半分酒意,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。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,入口温和,酒性却是厉害。绍兴寻常人家生下儿子女儿,却酿酒数坛至数十坛不等,埋入地下,待女儿长大嫁人,将酒取出宴客,那酒其时作琥珀色,所以称为“女儿红”。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,自然醇厚之极。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,称为“状元红”,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。状元非人人可中,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。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,也袭用了状元红,女儿红之名。

  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,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。次晨查伊璜醒转,忙去瞧那乞丐时,只见他负手而立,正在欣赏雪景。一阵北风吹来,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,那乞丐却是泰然自若。查伊璜道:“天寒地冻,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。”当即解下身上的一件羊皮袍子,披在他的身上,又取了十两银子,双手棒上,说道:“些些买酒之资,兄台勿却。何时有兴,请再来喝酒。昨晚兄弟醉倒,未能扫榻留宾,简慢勿怪。”那乞丐接通银子,说道:“好说。”也不道谢,扬长而去。

  第二年春天,查伊璜到杭州游玩。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,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,少说也有千斤之重,查伊璜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,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,左手抓住钟钮,向上一提,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。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碗肉,一大钵酒来,放在一旁,这才将古钟置于原处。

  查伊璜见那乞丐如此大力,不禁骇然,凝神一看,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名乞丐,笑道:“兄台还认得我吗?”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,笑道:“啊,原来是你。今日我来作东,大家再喝个痛快,来来来,喝酒。”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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