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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人为刀俎(3)


  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,便即刊书。清代刊印一部书,着实不易,要招请工匠,雕成一块块木版。这才印刷成书。这部明史卷页浩繁,雕工印工,费用甚巨。好在庄家有的是钱,拔屋作为工场。多请工匠,数年间便将书刊成了,书名叫作《明书辑略》,撰书人列名为庄廷鑨,请名士李令皙作序。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,有茅元铭、吴之铭、吴之镕、李礽涛、茅次莱、吴楚、唐元楼、严云起、蒋麟徵、韦金佑、韦一园、张隽、董二酉、吴炎、潘柽章、陆圻、查继佐、范骧等,一共一十八人。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,只是朱国桢是明朝相国,名头太大,不便直书其名,所以含含糊糊的只说是“朱氏原稿”。

  当时明亡末久,读书人心怀故国,书一刊行。立刻就大大的畅销。这部《明书辑略》经过这许多文人学士增删润饰,体例精备,叙述详明,文字又是华瞻雅美。书出后当真是一纸风行。庄家又是志在扬名,书价取得极廉。庄廷鑨之名。果然是噪于江北江南。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。但见儿子成名于身后,也是老怀弥慰了。

  明史原稿中,涉及满洲之时,本身有许多攻讦指摘的言语,修史诸人早已一一删去,但赞扬明朝的文字,却是在所不免。也是乱世之时。该当小人得志,君子遭祸,那湖州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,在任内贪赃枉法。百姓恨之切齿,终于为人告发,朝廷下令革职。吴之荣失意之余,临行还想打打秋风,向各家富室一处处去告辞,说道为官清苦,此番丢宫,连回家也没有盘缠,无法成行。有些富人为免麻烦,便送他十两八两银子。待他来到富室李家去要索,主人李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直君子,非但不送仪程,反而狠狠讥刺了他一场,说道阁下在湖州做官,发的财着实不小,湖州百姓给你害得好苦,我李某人就算有钱,也宁可去周济给阁下害苦了的贫民。

  吴之荣碰上了一个钉子,心下恼怒已极,又再到南浔镇上,一家家的去告贷。那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,对这个赃官也是很瞧不起,见他到来求借,冷笑一声,封了一两银子给他,说道:“依阁下的为人,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,只是湖州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好一刻,多一两银子,能早去片刻,也是好的。”

  吴之荣心下怒极,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《明书辑略》,心想:“这姓庄的爱听奉承,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好,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,再也不皱一皱眉头。”便笑道:“庄翁厚赐,却之不恭。兄弟今日离别湖州,最遗憾的便是无法将‘湖州之宝’带一部回家,好让乡下孤陋寡闻之人,大开眼界。”

  庄允城道:“什么叫做‘湖州之宝’?”吴之荣笑道:“庄翁这可太谦了,士林之中,纷纷都说,令郎廷鑨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《明书辑略》,史才、史识、史笔,无一不是旷古罕有,左马班庄,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。这‘湖州之宝’,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史了。”

  吴之荣前一句“令郎亲笔所撰”,后一句“令郎亲笔所撰”,把庄允城听得心花怒放。他明知此书并非儿子亲作,内心不免遗憾,吴之荣如此说,正是大投所好,心想:“人家都说此人贪赃,是个龌龊小人,但他终是读书人,眼光倒是有的。原来外间说鑨儿此书是‘湖州之宝’,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。”不由得笑容满脸,说道:“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,古今四大良史,兄弟可不大明白。还请指教。”

  吴之荣见他脸色改变,知道马屁已经拍上,心下暗暗喜欢,说道:“庄翁未免太谦。左丘明作《左传》,司马迁作《史记》,班固作《汉书》,那是传诵千载的名作,自班固而后,大史家就没有了。欧阳修作《五代史》,司马光作《资治通鉴》,文章虽佳,才识就差了些。直到我大清盛世,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巨作《明书辑略》出来,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、司马迁辈并驾齐驱,四大良史,‘左马班庄’,这句话便是由此而生。”庄允城哈哈大笑,道:“谬赞,谬赞!不过‘湖州之宝’这句话,毕竟当不起。”吴之荣正色道:“怎么当不起?外间大家都说:‘湖州之宝史丝笔,还是庄史居第一!’”

  蚕丝和笔,是湖州两大名产,天下驰名,另一名产粽子,只在江南有名,稍远之处便不大知道了。吴之荣品格卑下,却有三分才情,出口成章,将“庄史”和湖丝、湖笔并称。庄允城听得更是喜欢。吴之荣又道:“兄弟来到贵处做官,两袖清风,一无所得。今日老着脸皮,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,作为吴家的传家之宝。日后我吴家子孙日夕诵读,自必才思大进,光宗耀祖,全仗庄翁之厚赐了。”庄允城笑道:“自当奉赠。”

  吴之荣又谈了几句,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,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,其实,这部书他一页也未读过,只是空泛的瞎说。庄允城道:“荣翁且请宽坐。”回进内堂,不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,放在桌上。

  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,忙将包裹掂了一掂,那包裹虽大,却是轻飘飘地,内中显然并无金银,心下好生失望。过得片刻,庄允城回到厅上,捧起包裹,笑道:“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,谨以相赠。”吴之荣谢了,告辞出来,没回到客店,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,摸到的竟是一部书,一束丝,几十管笔。他费了许多唇舌,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,另有几百两银子相赠,可是赠送的竟是他信口胡诌的“湖州三宝”,心下暗骂:“他妈的,这吝啬财主,如此小气。也是我说错了话,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是金子银子和明史,岂不是大有所获?”

  气愤愤的回到客店,将包裹往桌上一丢。倒头便睡,一觉醒来,天已大黑,客店中吃饭的时侯已过,他又舍不得另叫饭菜,愁肠饥火,两相煎熬,再也睡不着觉,当下解开包裹,翻开那部《明书辑略》阅看。看得几页,突然眼前一闪赫然出现一张金叶。吴之荣一颗心怦怦乱跳,揉了揉眼睛细看,却不是金叶是什么?当下一阵乱抖,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,每一张少说也有五钱,十张金叶便是五两黄金,其时金贵,五两黄金抵得五百面银子。

  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,虽然搜括了上万两银子,但革职的廷令一下,他东贿西赂,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,这上万两赃款,却已荡然无存。此刻得了五两黄金,当真是心花怒放,寻思:“这姓庄的果然狡狯,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,随手抛弃,翻也不翻,所以将金叶子夹在书中,看是谁读他儿子这部书,谁便有福气得此金叶。是了,我便多赞几篇,明天再上门去,一面谢他赠金之惠,一面再将书中文章,背诵几段,大赞而特赞。他心中一喜,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。”

  当下剔亮油灯,翻书诵读,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,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,国号金,建元天命,突然间心中一凛:“我太祖于丙辰建元,从这一年起,就不该再用明朝万历年号,该当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。”一路翻阅下去,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,书上仍书“明天启七年”,不作“大金天聪元年”。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,改元崇德,这部书上仍作“崇祯九年”,不书“大清崇德元年”;甲申年书作“崇祯十七年”,不书“大清顺冶元年”。又看清兵入关之后,书上于乙酉年书作“隆武元年”、丁亥年书作“永历元年”,那隆武、永历,乃明朝唐王、桂王的年号,作书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的正朔,不将清朝放在眼里。他看到这里,不由得拍案大叫:“反了,反了,这还了得!”

  他一拍之下,桌子震动,油灯登时跌翻,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。黑暗之中,突然间灵机一动,不由得大喜若狂:“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财?升宫发财,皆由于此。”想到开心处,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。忽听得店伴拍门叫道:“客官,客官,什么事?”吴之荣笑道:“没什么!”点燃油灯,重新翻阅。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叫,这才和衣上床,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处讳忌犯禁的文字出来,便在睡梦之中,也是不住的嘻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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