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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六回 恶有恶报(1)


  他练这心法只不过数日,虽有方证日加解说,毕竟修为极浅,但调理引导之下,那十股异种真气竟能渐渐归聚。他不敢稍有怠忽,凝神致志的引气盘旋,初时听得鼓乐丝竹之声,到后来却甚么也听不到了。方证见令狐冲专心练功,脸露微笑,耳听得鼓乐之声大作,朝阳教教众叫道:“朝阳神教文成武德,泽被苍生圣教主,大驾上恒山来啦!”过了一会,鼓乐之声渐渐移近。上见性峰的山道甚长,朝阳教教众脚步虽快,走了好一会,鼓乐声也还只到山腰。

  伏在恒山各处的正教门下之士,心中都在暗骂:“臭教主好大的架子,又不是死人,吹吹打打的干甚么了?”预候迎敌之人心下更是怦怦乱跳,各人本来预计,魔教教众杀上山来,便即跃出恶斗一场,杀得一批教众后,敌人越来越多,越来越强,便循长索而退入深谷。却不料任我行装模作样,好似皇帝御驾出巡一般,吹吹打打的来到峰上,各人心弦反扣得更紧。

  过了良久,令狐冲觉得丹田中异种真气给慢慢压了下去,痛楚渐减,心中一分神,立时想起:“是任教主要上峰来?”“啊”的一声,跳起身来。方证微笑道:“好些了吗?”令狐冲道:“动上了手吗?”方证道:“还没有来呢!”令狐冲道:“好极!”刷的一声,拉出了剑。却见方证、冲虚等手上均无兵刃。仪和、仪清等女弟子排成数行,隐伏恒山剑阵之法,长剑却兀自尚在腰间,这才想起任我行尚未上山,自己未免过于张皇,哈哈一笑,还剑入鞘。

  只听得锁呐、钟鼓之声停歇。响起了箫笛、胡琴的细乐,心想:“任教主花样也真多,细乐一作,他老人家是大驾上峰来啦。”越见他古怪多端,越是觉得肉麻。果然细乐声中,两行朝阳教的教众一对对的并肩走上峰来。众人眼前一亮,但见一个个教众均是穿着崭新的绿色锦袍,腰系白带,鲜艳夺目,前面一共四十人,每人手中都托着一张盘子,盘上铺了缎子,不知放着些甚么东西。这四十人腰间竟未佩剑,不知兵刃暗藏何处。那四十名锦衣教众一上峰后,便远远站定。跟着走上一队二百人的细乐队,也都是一身锦衣,箫管丝弦,仍是不停吹奏。其后上来的是号手、鼓手、大锣小锣,铙钹钟铃,一应俱全。令狐冲看得有趣,心想:“待会打将起来,有锣鼓相和,岂不是如同戏台上做戏一般?”

  鼓乐声中,朝阳教教众一队队的上来。这些人显是按着名堂分列,衣服颜色也各不同,黄衣、绿衣、蓝衣、黑衣、白衣,一队队的花团锦簇,比之做戏赛马,衣饰还更光鲜,只是每人腰间各系了一条白带。上峰来的却有三四千之众。

  冲虚寻思:“若是乘他们立足未定,便一阵冲杀,我们较占便宜。但对方装神弄鬼,要来甚么先礼后兵。我们若即动手,倒未免小气了。”眼见令狐冲笑嘻嘻的不以为意,方证则视若无睹,不动声色,心想:“我若显得张皇,那是定力不够了。”各教众分批站定后,上来十位长老,五个一边,分站左右。音乐声突然一歇,十位长老齐声说道:“朝阳神教文成武德,泽被苍生圣教主驾到。”便见一顶蓝呢大轿抬上峰来。这轿子由十六名轿夫抬着,移动既快且稳。一顶轿子便如是一位轻功高手,轻轻巧巧的便上到峰来,足见这一十六名轿夫个个身怀不弱的武功。

  令狐冲定眼一看,只见那轿夫之中,竟有祖千秋、黄伯流、计无施等人在内。若不是老头子身子太矮,无法和祖千秋等一起抬轿,那么他必被迫做一名轿夫了。令狐冲气往上冲,心想:“祖千秋他们均是当世豪杰,任教主却迫令他们做抬轿子的贱事。如此奴役天下英雄,当真令人气炸了胸膛。”大轿之旁,左右各有一人,左首的是向问天,右首的却是个老者。

  这老者面熟得紧,令狐冲一怔,记得乃是洛阳城中教过他弹琴的绿竹翁。这人叫盈盈作“姑姑”,以致自己误以为盈盈乃是个年老婆婆。自从离了洛阳后便没再跟他相见,今日却跟了任我行上见性峰来。他一颗心怦怦乱跳,寻思:“何以不见盈盈?”突然间想起一事,眼见朝阳教教众人人腰系白带,似是服丧一般,难道盈盈眼见父亲率众攻打恒山,苦谏不听,竟然自杀死了?

  他忍不住一冲而前,朝着向问天道:“向大哥,任姑娘呢?”向问天点了点头,道:“令狐兄弟,你好!”令狐冲又问:“任姑娘怎地不来?”向问天道:“待会你便知道了。”令狐冲只得退回原处。

  见性峰上虽是聚着数千之众,却是鸦雀无声。那顶大轿停了下来,众人目光都射向轿帷,只待任我行出来。忽听得无色庵中传出一声喧笑之声,一人大声说道:“快让开,好给我坐了!”另一人道:“大家别争,自大至小,轮着坐坐这张九龙宝椅!”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声音。方证、冲虚、令狐冲等人立时骇然变色。

  桃谷六仙不知何时闯进了无色庵中,正在争坐这张九龙宝椅,坐得久了,引动药引,那便如何是好?冲虚忙抢进庵中。只听他大声喝道:“快起来!快起来,这张椅子是朝阳教任教主的,你们坐不得!”桃谷六仙的声音从庵中传将出来:“为什么坐不得?我偏要坐!”“你起来,好让我坐了!”“这椅子坐着真舒服,又软又有弹性,好像是坐在一个大胖子的屁上一般!”“你坐过大胖子的屁么?”

  令狐冲心知桃谷六仙争着坐那九龙宝椅,你坐一会,他坐一会,终将压下机簧,引发埋藏于无色庵下的数万斤炸药,见性峰上朝阳教和少林、武当、恒山派群豪,势必玉石俱焚。他初时便欲冲进庵中制止,但不知怎的,内心深处却似乎是盼望那炸药炸将起来,反正盈盈已死,自己也不想活了,大家一瞬之间同时毕命,岂不干净?

  一瞥眼间,蓦地见到仪琳的一双俏目,正在凝望自己,但和自己眼光一接,立即避开,心想:“仪琳小师妹年纪还这样小,却也给炸得尸骨无存,岂不可惜?但人孰无死,就算今日大家安然无恙,再过得一百年,此刻见性峰上的每一个人,还不都成为白骨一堆?”

  只听得桃谷六仙还在争闹不休:“你已坐了第二次啦,我一次还没坐过。”“我第一次刚坐上去,便给拉了下来,那可不算。啊哟!做甚么?”“喂,我有一个主意,咱们六兄弟一起挤在这张椅子之上,且看坐不坐得下?”“妙极,妙极!大家挤啊,哈哈!”“你先坐!”“你先坐,我坐在上面!”“大的坐上面,小的坐下面!”“不行,自然大的先坐,年纪越小,坐得最高!”

  方证大师眼见危机只在顷刻之间,可又不能出声劝阻,泄漏了机关,当即快步入殿,大声说道:“贵客在外,不可相闹,别吵!”这“别吵”二字,却是运起了少林派至高无上内功“金刚禅狮子吼”功夫,一股内家劲力,对准了桃谷六仙喷去。冲虚道长只觉脑中一晕,险些摔倒。桃谷六仙却已同时昏迷不醒。冲虚大喜,出手如风,先将六人从椅上提开,随即点了六人穴道,都推到了观音供桌底下,侧身在椅旁一听,幸喜并无异声,自觉手足发软,满头大汗,只要方证再迟得片刻进来,药引一发,那是人人同归于尽了。他和方证并肩出来,说道:“请任教主进庵奉茶!”可是轿帷文风不动,轿中始终没有动静。

  冲虚大怒,心想:“老魔头架子恁大,我和方证大师、令狐掌门三人,在当今武林之中,位望何等崇高,站在这里相候,你竟是不理不睬!”若不是九龙椅中伏有机关,他便长剑出手,挑开轿帷,立时和任我行动手了。他又说了一遍,轿中仍是无人答应。向问天弯下腰来,俯耳轿边,听取轿中人的指示,连连点头,站直身子后说道:“朝阳神教任教主说道,少林寺方证大师,武当山冲虚道长两位武林前辈在此相候,极不敢当,日后自当亲赴少林,武当相谢赔罪。”

  方证和冲虚都是哼了一声,知道他话中说得客气,其实是说日后必来扫荡少林、武当。向问天又道:“任教主说道,教主今日来到恒山,是为和令狐掌门相会而来,单请令狐掌门一人,在庵中相见。”说着作个手势,十六名轿夫便将轿子抬入庵中观音堂上放下。向问天和绿竹翁陪着进去,却和众轿夫一起退了出来,堂中便只留下一顶轿子。

  冲虚心想:“其中有诈,不知轿子之中,藏有什么机关。”向方证和令狐冲瞧去。方证心地朴实,不善应变,不知如何才是,脸现迷惘之色。令狐冲道:“任教主既欲与晚辈一人相见,便请两位在此稍候。”冲虚低声道:“小心在意。”令狐冲点了点头,大踏步走进庵中。那无色庵只是一座小小瓦屋,观音堂中如有人大声说话,外面听得清清楚楚,只听得令狐冲道:“晚辈令狐冲拜见任教主。”

  却不听见任我行说什么话,跟着令狐冲突然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。冲虚吃了一惊,只怕令狐冲遭了任我行的毒手,一步跨出,便欲冲进相援,但随即心想:“令狐兄弟剑术之精。当世无对,他进庵时携有长剑,不致一招间便为任老魔头所制。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,我便奔进去动手,也已救不了他。任老魔头没杀令狐兄弟,那是最好,否则让他独自一人留在观音堂中,必去九龙椅上坐坐,我冲将进去,反而坏了大事。”一时心中忐忑不宁,寻思:“任老魔头这会儿只怕已坐到了椅上,再过片刻,触发药引,这见性峰的山头都会炸去半个。我若是此刻便即趋避,未免显得懦怯,给向问天这些人瞧了出来,立即出声示警,不免功败垂成。但若炸药一发,身手再快,来不及闪避,那可如何是好?”

  他本来计算周详,朝阳教一攻上峰来,便如何接战,如何退避,预计任我行坐上九龙椅之时,少林、武当、恒山三派人众均已退入了深谷。不料朝阳教一上来竟不动手,来个甚么先礼后兵,任我行更要和令狐冲单独在庵中相会,全是事先算不到的变局。他虽饶有智计,一时之间竟感张皇失措。

  方证大师也知局面紧急,亦是挂念令狐冲的安危,但他修为既深,胸襟亦极通达,只觉生死荣辱,祸福成败,其实也并不是太了不起的大事,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到头来结局如何,冥冥之中,往往自有安排,实非一己所能强求。所以他内心虽然隐隐觉得不安,却是淡然置之,当真炸药炸将起来,尸骨为灰,那也是圆寂之一法,又何惧之有?九龙椅下埋藏炸药之事,行得极是机密,除方证、冲虚、令狐冲之外,动手埋药的清虚、成高等数人,此刻都在峰腰中相候,只待峰顶一炸,便即引发地雷。见性峰上余人均是不知。少林、武当、恒山三派人众,只等任我行和令狐冲在无色庵说僵了动手,大家便拔剑对付朝阳教教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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