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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五回 自宫练剑(3)


  这时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也是默默无言。过了好一会,听得林平之说道:“远图公是在寺庙中见到剑谱的,他一见之后,当然立即就练。”岳灵珊道:“这套剑法就算真有祸患,自然也绝不会立即发作,总是在练了十年八年之后,才有不良后果。远图公娶妻生子,自是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。”

  林平之道:“不……是……的。”这三个字拖得很长,可是语意中并无丝毫犹疑,顿了一顿,道:“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,只过得几天,便知不然。远图公娶妻生子,是在得到剑谱之前。”岳灵珊“啊”的一声,便不言语了。

  林平之道:“那时候他自然还是在当和尚。和尚不能娶妻,生子却是可以的。我爷爷若是远图公的亲生儿子,那便是个私生子。”岳灵珊道:“那……那……那也不打紧。”林平之道:“远图公所以要离寺还俗,想必就为了此事。当是私情败露,不得不走。”岳灵珊道:“远图公是大英雄、大豪杰。威震天下,恐怕……恐怕不会这样吧。”

  林平之冷冷的问道:“为甚么?”岳灵珊道:“英雄豪杰,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,远图公见到了剑谱之后,或许能强自忍住,并不即练,待得娶妻生子,再行修习。”林平之道:“我的忍耐本事怎么样?”岳灵珊道:“你……你当然很好。”林平之道:“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,我假扮驼子,向木高峰磕头,叫他爷爷,只为我有大仇在身,须得忍辱负重。”

  岳灵珊道:“昔年越王勾践被拘吴国,曾为吴王尝粪,日后毕竟灭吴雪耻。大丈夫能忍胯下之辱,英雄好汉,原当如此,远图公虽然不凡,却未必有你这般耐心。”林平之道:“我见到剑谱之时,和你好事已近,我几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亲之后,真正做了夫妻这才起始练剑,可是剑谱中所载的招式法门,非任何习武之人所能抗拒,我终于自宫习剑……”岳灵珊失声道:“你……你自……自宫练剑?”

  林平之阴森森的道:“正是。这辟邪剑谱的第一道法诀,那便是:‘武林称雄,挥剑自宫’。”岳灵珊道:“那……我为甚么?”她声音低沉,已是没半分力气。林平之道:“这辟邪剑法自练内功入手,若不自宫,一练之下,立即欲火如焚,登时走火入魔,僵瘫而死。”

  岳灵珊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语音如蚊,几不可闻。盈盈心中也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这时她方才明白,何以东方不败以一代枭雄,统率群豪,却身穿妇人装束。拈针绣花,而对杨莲亭这样一个虬髯魁梧,俗不可耐的臭男人,却又如此着迷,原来为了练这辟邪剑法,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。

  只听得岳灵珊轻轻啜泣,道:“然则……然则我爹爹……也是……也是像你这样……”林平之道:“既练此剑法,又何能例外?你爹爹身为一派掌门,若是有人知道他挥剑自宫,传将出去,岂不是贻笑江湖?是以他若是知我习过这剑法,非杀我不可。他几次三番查问我对你如何,便是要确知我有无自宫。假如当时你稍有怨怼之情,我这条性命早已不保了。”岳灵珊道:“现下他是知道了?”林平之道:“我杀余沧海,杀木高峰,数日之内,便将传遍武林。”言下甚是得意。岳灵珊道:“如你之言,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过,咱们到那里去躲避才好?”

  林平之失望道:“咱们?你既知我这样,还愿跟着我?”岳灵珊道:“这个自然。事势所逼,你也无可奈何,当年司马迁身受宫刑,发愤著书,大为后人敬仰。那也没有什么。平弟,我对你的一片心意,始终……始终如一。你的身世甚是可怜……”她一句话没说完,突然“啊”的一声叫,跃下车来,似是给林平之推了下来。只听得林平之怒道:“我不要你可怜,谁要你可怜了?你吴王勾践、司马迁的,说了一大批古人,跟我姓林的有什么相干?林平之剑术已成,甚么也不怕。岳不群要来追杀我,须先胜得我手中之剑。”

  岳灵珊不语,只听林平之道:“等我眼睛好了之后,林平之雄霸天下,甚么岳不群、令狐冲,甚么方证和尚、冲虚道士,都不是我的对手。”盈盈心下暗怒:“等你眼睛好了,哼,你的眼睛好得了吗?”她本来对林平之遭际不幸,颇有恻然之意。待得听到他对妻子这等无情无义,又听他这等狂妄自大,不禁颇为不齿。又听得岳灵珊叹了口气,道:“你也得先找个地方,暂避一时,将眼睛养好了再说。”林平之道:“我自有对付你爹的法子。”

  岳灵珊道:“这件事既然说来难听,你自然不会说,爹爹也不用担心于你。”林平之冷笑道:“哼,对你爹爹的为人,我可比你明白得多。明天我一见到有人,立即便说及此事。”岳灵珊道:“那又何必?你这不是……”林平之道:“何必?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门。我逢人便说,不久自然传入了你爹爹耳中。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说了出来,那便不必杀我灭口,他反而要千方百计的保全我性命。”岳灵珊道:“你的想法真是稀奇。”

  林平之道:“有甚么稀奇?你爹爹是否自宫,一眼是瞧不出来的,他胡子落了,大可用漆黏上去,旁人不免将信将疑,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,人人都会说是岳不群所杀,这叫做欲盖弥彰。”岳灵珊叹了口气,知他所料不错,只是这样一来,父亲不免声名扫地,但如设法阻止,看来这一着确是他保命全身极有效的计策,如因此而害了他性命,却怎生是好?

  林平之道:“我就算眼睛盲了,心却不盲。我纵然双眼从此不能见物,父母大仇得报,一生也绝不后悔。当日令狐冲传我爹爹遗嘱,说向阳巷老宅中祖宗的遗物,千万不可翻看,这是曾祖传下来的遗训。现下我是细看了,虽然没遵照祖训,却报了父母之仇。若非如此,旁人从此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浪得虚名,福威镖局都是欺世盗名之徒。”岳灵珊道:“当时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师哥,说他取了你林家的辟邪剑谱,说他捏造公公的遗言……”

  林平之道:“就算是我错怪了他,却又怎地?当时连你自己,也不是一样的疑心?”岳灵珊轻轻叹息一声,说道:“你和大师哥相识未久,如此疑心,也是人情之常,可是爹爹和我,却不该疑他。世上真正信得过他的,只有妈妈一人。”盈盈心道:“谁说只有你妈妈一人?”林平之冷笑道:“你娘也真喜欢令狐冲。为了这小子,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?”岳灵珊讶道:“我爹爹妈妈为了大师哥口角?我爹妈是从来不争执的,你怎么知道?”

  林平之冷笑道:“从来不口角?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看而已。连这种事,岳不群也戴起伪君子的假面具。亲耳听得清清楚楚的,难道会假?”岳灵珊道:“我不是说假,只是十分奇怪。怎么我没听到,你倒听到了?”林平之道:“现下与你说知,也不相干。那日在福州,嵩山派的二人抢了那袈裟去,而那二人又给令狐冲杀死,这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。可是当他身受重伤,昏迷不醒之际,我搜他身上,袈裟却已不知去向。”

  岳灵珊道:“原来在福州城中,你已搜过大师哥身上。”林平之道:“正是,那又怎样?”岳灵珊道:“没有甚么。”盈盈心想:“这位岳姑娘以后跟着这奸狡凶险的小子,这一辈子的苦头可有得吃了。”忽然又想:“我在这里这么久了,冲郎一定挂念。”侧耳倾听,却不闻有何声息,料想他定当平安无事。

  只听林平之续道:“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,它是给你爹娘取了去。从福州回到华山,我潜心默察,你爹爹掩饰得也真好,竟是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。你爹那时得了病,当然,谁也不知道他是一见袈裟上的辟邪剑谱之后,立即便自宫练剑。旅途之中众人聚居,我不敢去窥探你父母的动静,一回华山,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卧室之侧的悬崖上,要从他们的谈话之中,查知剑谱的所在。”岳灵珊道:“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悬崖上?”

  林平之道:“正是。”岳灵珊又重复问了一句:“每天晚上?”盈盈听不到林平之的回答,想来他是点了点头。只听得岳灵珊叹道:“你真有毅力。”林平之道:“为报大仇,不得不然。”原来岳不群在华山绝顶的住所,筑于天声峡畔,那天声峡下临万丈深渊,乃是个幽极险极的所在。常人只道岳不群夫妇性爱清静,得以潜心武学,其实岳不群心中另有打算。自华山一派分为剑宗气宗,气宗一支将剑宗同门屠戮殆尽,岳不群之师出任掌门,再将掌门之位传入他的手中。岳不群常虑剑宗遗士前来偷袭报仇,因此居于这极险之处,自峰侧到达天声峡,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通。换作旁人,原亦难近,只是林平之乃岳氏夫妇心中的乘龙快婿,华山弟子早已周知,任谁见到他上天声峡去,都不会有丝毫疑心。

  只听林平之道:“我接连听了十几晚,都没听到甚么异状。有一天晚上,听得你妈妈说道:‘师哥,我觉得你近来神色不对,是不是练那紫霞神功有些儿麻烦?可别太求精进,惹出乱子来。’”你爹笑了一声,道:‘没有啊,练功顺利得很。”你妈道:‘你别瞒我,为什么你近来说话的嗓子变了,又尖又高,倒像女人似的。’你爹道:‘胡说八道,我说话向来就是这样。’我听得他说这句话,嗓声就尖得很,确像是个女子在大发脾气。

  “你妈道:‘还说没变?你一生之中就从来没有对我这样说过话。师哥,你心中有甚么解不开的事,不妨对我明言。我俩夫妇多年,你何以瞒我?’你爹:‘有甚么解不开的事?嗯,嵩山之会不远,左冷禅竟意图吞并四派,其心昭然若揭,我为此烦心,那也是有的?’你妈道:‘我看还不止于此。’你爹又生气了,尖声道:‘你便是瞎疑心,此外更有甚么?’你妈道:‘我说了出来,你可别发火,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儿。’你爹说道:‘冲儿?他和魔教中人交往,和魔教那个姓任的姑娘结下私情,天下皆知,又有甚么冤枉的?’”盈盈听他转述岳不群之言,提到自己,脸上微微一热,但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柔情。

  只听林平之续道:“你妈说道:‘他和魔教中人结交,自是没冤枉他,我说你冤枉他偷了平儿的辟邪剑谱。’你爹道:‘难道剑谱不是他偷的?他剑术突飞猛进,比你我还要高明,你又不是没见过。’你妈道:‘这是他另有际遇,我断定他没有拿辟邪剑谱。冲儿任性胡闹,不听你我的教训,那是有的。但他自小光明磊落,绝不做偷偷摸摸的事。自从珊儿跟平儿要好,将他撇下之后,他这等傲性之人,便是由平儿双手将剑谱奉送给他,他也决计不收。’”

  盈盈听到这里,心中说不出的喜欢,真盼当时便搂住了岳夫人,好好感谢她一番,心想不枉你将冲郎从小抚养到大,华山全派,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为人,又想单凭她这几句话,他日若有机缘便须好好报答她才是。林平之续道:“你爹哼了一声,道:‘你这么说咱们将令狐冲这小子逐出门墙,你倒似好生后悔。’你妈道:‘他犯了门规,你执行祖训,清理门户,无人可以非议。但你说他结交左道,罪名已经够了,何必再冤枉他偷盗剑谱,其实你比我还明白得多,你明知他没拿平儿的辟邪剑谱。’你爹叫了起来:‘我怎么知道?我怎么知道?’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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