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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三回 英雄末路(3)


  月光映然之下,只见余沧海一个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,呆呆出神。青城派群弟子围在他的身局,离得远远地,谁都不敢说话。隔了良久良久,令狐冲从车中望出去,见余沧海仍是站立不动,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,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。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开去,有些坐了下来,余沧海仍是僵了一般。令狐冲心中突然有一阵怜悯之感,觉得这位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给人制得一筹莫展,束手待毙,不自禁的代他难过。

  睡意渐浓,便合上了眼,睡梦之中忽觉骡车驰动,跟着听得吆喝之声,原来已然天明,众人启行上道。他从车帷中望出去,只见一条笔直的大道之上,青城派师徒有的乘马,有的步行,瞧着他们的背影,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之感,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,自行走入屠场一般。他想: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会再来,也都知道决计无法与之相抗,若是分散逃走,青城一派就此算是毁了。难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,松风观中竟然无人出来应接?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,青城人众在酒楼中吃喝,恒山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中打尖。隔街望见青城师徒大块肉大碗酒的大吃,群尼都是默不作声。各人都知道,这些人命在旦夕之间,多吃得一顿便好一顿。

  行到未牌时分,来到一条江边,只听得马蹄声响,林平之夫妇又纵马驰来。仪和一声口哨,恒山人众都停了下来。其时红日当空,但见两骑马沿江奔至。驰到近处,岳灵珊先勒定了马,林平之却继续前行。余沧海一挥手,弟子一齐转身,沿江南奔。林平之哈哈大笑,叫道:“余矮子,你逃到那里去?”双腿一夹,纵马冲将过来。

  余沧海猛地里回身一剑,剑光如虹,向林平之脸上刺了过去。林平之没料到对方剑势如此厉害,急忙拔剑挡架。余沧海一剑紧似一剑,身子忽而纵跃,忽而伏低,瞧不出他以一个六十左右的老者,矫健犹胜少年,手上剑招全采攻势。八名青城弟子长剑挥舞,围绕在他马前马后,却不向马匹身上砍斩。令狐冲看得几招,便明白了余沧海的用意。

  林平之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,捷逾雷电,此刻他身在马上,这长处便大大打了个折扣。若要骤然进攻。只能身子前探,胯下的坐骑可不能像他一般趋退若神,令人难以防备。这八名青城弟子结成剑网,围在马匹周围,旨在令他不能下马,只须他身在马上,那就未必是余沧海的对手。

  令狐冲心想:“青城掌门果非凡庸之辈,这法子极是厉害。”令狐冲凝神观看林平之的剑法,但见他剑法变幻,甚是奇妙,但余沧海尽自抵敌得住,又看了数招,他目光不由自主的射向远处的岳灵珊身上,突然间全身一震,大吃了一惊,只见六名青城弟子已围住了她,将她慢慢挤向江边。便在此时,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,长声悲嘶,跳将起来,将岳灵珊从马背上摔了下来。

  岳灵珊身子一侧,架开了削来的两剑,站起身来,但六名青城弟子奋力进攻,犹如拼命一般。这六人都是青城派中的好手,岳灵珊虽然学过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剑法,青城派的剑法,却没有学过。她学得五岳剑法的奇招,以泰山剑法对付泰山派好手,以衡山剑法对付衡山派好手,对方惊骇之余,颇具先声夺人的镇慑之势,但以之对付青城弟子,却无此效。

  令狐冲只看得数招,便知岳灵珊无法抵挡这青城六弟子的舍命进攻,正焦急时,忽只听得“啊”的一声长叫,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岳灵珊以一招巧招削断。令狐冲心中一喜,只盼这六名弟子被这一招吓退,岂知不但其余五人没倒退半步,连那断了左臂之人,也如发狂一般向岳灵珊扑去。岳灵珊见他全身浴血,神色可怖有如恶兽,吓得连退数步,一脚踏空,跌到了江边的碎石滩上。令狐冲惊呼一声“啊哟!”叫道:“不要脸,不要脸!”忽听盈盈说道:“那日咱们对付东方不败,也就是这个打法。”

  令狐冲一想不错,那日黑木崖之战,己方四人已然败定,幸亏盈盈转而进攻杨莲亭,分散了东方不败的心神,才致他死命。此刻余沧海所使的,正便是这个计策,他们如何击毙东方不败,余沧海自然不知,只是情急智生,想出来的法子竟然不谋而合。料想林平之见到爱妻遇险,定然分心,自当回身去救,不料向他瞧去时,却见他自一招一招的和余沧海相斗,全不理会妻子已然身处奇险之中。

  那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,以及自己每一个人的生死,都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将对手杀死或是擒获,是以招招进逼。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,着地打滚,向岳灵珊小腿抱去。岳灵珊大惊,叫道:“平弟,平弟,快来助我!”林平之道:“余矮仔要瞧辟邪剑法,让他瞧个明白,死了也好眼闭!”一剑接着一剑,已压得余沧海透不过气来。他展开辟邪剑法,剑招越变越巧,虽然身在马上,但单仗剑法之精奇,也已逼得余沧海怒吼连连,神情越来越是狼狈。

  原来林平之的武功倒不仅以身形灵动,进退莫测见长,这辟邪剑法的剑招本身,便远在余沧海苦练数十年的青城剑法之上。令狐冲大怒,喝道:“你…你…你…”他本来还道林平之给余沧海缠住了,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,听他这么说,竟是没将岳灵珊的安危放在心上,所重视的只是如何将余沧海戏弄个够。这时阳光极烈,远远望见林平之嘴角微斜,脸上露出又是兴奋又是痛恨的神色,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。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,要先残酷折磨,再行咬死,猫儿对老鼠却绝无这般痛恨和恶毒。只听得岳灵珊又叫:“平弟,平弟,快来!”声嘶力竭,已然紧急万状。

  林平之道:“就来啦!你再支持一会儿,我得把辟邪剑法使全了,好让整看个明白。这余矮子跟我们原没冤仇,派人到福建来,只是为了这一部‘辟邪剑谱’,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的看个分明,你说是不是?”他慢条厮理的说话,显然不是说给妻子听,而是在对余沧海说,还怕对方不明白,又加了一句:“余矮子,你说是不是?”但见他身法美妙,一剑一指,极尽邪雅,神态之中,竟是大有华山派女弟子,所学“玉女剑十九式”的风姿。

  令狐冲原是企欲观看他辟邪剑法的招式,以便潜思破解之道,此刻他向余沧海展示全豹,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。但令狐冲全心挂念岳灵珊,那有心情去看林平之的剑招?就算料定日后林平之定会以这路剑招来杀了他,也绝无余裕去细看一招。耳听得岳灵珊连声急叫,再也忍耐不住,说道:“仪和,仪清师姊,你们去救一救岳姑娘。她……她抵挡不住了。”仪清应道:“我们说过两不相助,只怕不便出手。”

  要知武林中人最讲究的是“信义”二字,比较起来,“义”字确比“信”宇更要紧三分,但名门正派之士,说过了的话无论如何不能不算。有些旁门左道的人物,行为尽管无恶不作,但一言既出,却也是死而无悔,这食言而肥之事,在江湖上颇为人所不齿。令狐冲听仪和这么说,知道确是实情,昨晚在封禅台侧,她们就已向余沧海说得明白,绝不插手,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灵珊,那确是大大损及恒山一派的令誉,不由得心中大急,说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”

  盈盈突然一纵身,跃到江边,腰间一探,手中已多了一柄半月形的弯刀,朗声说道:“你们瞧清楚了,我是朝阳神教任教主之女,任盈盈便是。你们六个大男人,合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,可教人看不过去。任姑娘路见不平,这桩事得管上一管。”令狐冲见盈盈出手,不禁大喜,叮了一口长气,只觉伤口剧痛,坐倒车中。

  青城六弟子对盈盈之来,全不理睬,仍是拚命向岳灵珊进攻。岳灵珊退得几步,噗的一声,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。她不识水性,一足入水,心中登时慌了,剑法更是散乱,便在此时,只觉左肩一痛,被敌人刺了一剑。那断臂人乘势扑上,抱住了她的右腿。岳灵珊一剑砍下,中其背心,但那断臂人双臂使劲,牢不放松。

  岳灵珊眼前一黑,暗叫:“我命休矣!”遥见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剑,左手捏着剑诀,在半空中划个弧形,正自好整以暇的卖弄剑法。她心头一阵气苦,险些晕去,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,跟着扑通、扑通声响,两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。

  岳灵珊意乱神迷,摔倒在地。盈盈舞动弯刀,十余招间,余下三名青城弟子尽皆受伤,兵刃脱手,只得退开。盈盈一脚将那垂死的独臂人踢开,将岳灵珊拉起,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,裙子尽湿,衣装上溅满了鲜血,当下扶着她走上江岸,只听得林平之叫道:“我林家的辟邪剑法,你都看清楚了吗?”剑光闪处,围在他马旁的两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剑。他一提缰绳,那马从正在倒下去的二人身上跃过,驰了出来。

  余沧海筋疲力竭,那敢追赶?林平之纵马驰到岳灵珊和盈盈的身边,向妻子道:“上马!”岳灵珊突然之间,心中说不出的厌恶,宁可立时死了,也不顾再跟他在一起,向他怒目而视,过了一会,咬牙说道:“你自己去好了。”林平之道:“你呢?”岳灵珊道:“你管我干什么?”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,冷笑一声,双腿一挟,绝尘远去。

  盈盈浑没料到林平之对他这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,说道:“林夫人,你到我车中歇歇。”岳灵珊泪水盈眶,竭力忍住了让眼泪流下,呜咽道:“我……我不去。你……你为什么要救我?”盈盈道:“不是我救你,是你大师哥令狐冲要救你。”岳灵珊心中一酸,再也忍耐不住,眼泪涌出,说道:“你……你借我一匹马。”盈盈道:“好。”转身去牵了一匹马过来。岳灵珊道:“多谢,你……你好福气。”跃上马背,勒住马头,转向东行,走的竟是和林平之相反的方向,似是回向嵩山。

  余沧海见她从身旁驰过,颇觉诧异,但也没加理会,心想:“过了一夜,这姓林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,要将众弟子一个个都杀了,叫我孤零零的一人,然后再向我下手。”

  令狐冲不忍再看余沧海这等模样,说道:“走吧!”赶车的应道:“是!”一声吆喝,鞭子在半空中虚击一记,拍的一响,骡子拖动车子,向前行去。令狐冲“咦”的一声。他见岳灵珊向东回转,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,不料骡车却向西行。他心中一沉,却不能吩咐骡车折向东行,掀开车帷向后望去,早已瞧不见她的背影,登时心头甚是沉重:“她身上受伤,孤身独行,无人照料,那便如何是好?”

  忽听得仪琳说道:“她回去嵩山,到她父母身边,甚是平安,你可不用担心。”令狐冲心下一宽,道:“是。”心想:“这个小师妹心细得很,不论我想什么,她都猜得到。”

  次日中午,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。这饭店其实算不上是甚么店,只是大道旁的几间草棚,放上几张板桌,供过往行人喝茶买饭。恒山派人众涌到,饭店中便没这许多米,好在众人带得有米,连锅子碗筷等等也是一应俱备,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饭。

  令狐冲在大车中坐得久了,甚是气闷,在恒山派金创药内服外敷之下,伤势也已颇有进展,仪琳、仪清二人携扶了,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。他眼望东边,心想:“不知小师妹会不会来?”

 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,一群人从东而至,正是余沧海等一行。青城派人众来到草棚外,也即坐下做饭打尖,余沧海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,一言不发,呆呆出神。显然他自知命运已然注定,对恒山派众人不再回避忌惮,当真是除死无大事,不论恒山派众人瞧见他如何死法,都没甚么相干。

  余沧海坐下不久,果然西首马蹄声响,一骑马缓缓行来,马上乘客穿了一袭锦衣,正是林平之。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,只见青城派众人对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,各人自顾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。这情形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,当下哈哈一笑,说道:“你们不动手,我一样的要杀人。”他跃下马来,在马臀上一拍,那马踱了开去,自去吃草。

  他见草棚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,便去一张桌旁坐下。他一进草棚,令狐冲便闻到一股极香的香气,原来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极,全身衣衫上都熏了香。但见他帽子上缀着一块翠玉,手上戴了只红宝石的戒指,每一只鞋上都缝着两枚珍珠,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,那里像是个武林人物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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