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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八回 封禅台上(1)


  只见左冷禅身披土黄色布袍,率领了二十名弟子,拱手相迎。令狐冲此刻虽是恒山掌门,但先前一直叫他“左师伯”,毕竟是后辈,当下行礼,道:“晚辈令狐冲拜见嵩山掌门。”左冷禅道:“多日不见,令狐世兄丰采尤胜往昔。世兄英俊年少而执掌恒山门户,开武林中自古未有之局面,可喜可贺。”这左冷禅向来冷口冷面,不论心中如何高兴,脸上定是冷冰冰地不露半分欢容,这时口中说“可喜可贺”,脸上神色,却绝无丝毫“可喜可贺”的模样。

  令狐冲明白他言语中皮里阳秋,说什么“开武林中自古未有之局面”,其实是讽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领袖,说道:“晚辈奉定闲师太遗命,执掌恒山门户,志在为两位师太复仇雪恨。报仇大事一了,自当退位让贤。”他说着这几句话时,双目紧紧和左冷禅的目光相对,瞧他脸上是否现出惭色,抑或有愤怒憎恨之意,即见左冷禅脸上连肌肉也不牵动一下,说道:“五岳剑派,向来同气连枝,今后五派归一,定闲、定逸两位师太的血仇,不单是恒山之事,也是我五岳派之事。令狐兄弟有志于此,那是好得很了。”他顿了一顿,道:“泰山天门道兄、衡山莫大先生、华山岳先生,以及前来观礼道贺的武林朋友都已到达,请过去相见吧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。少林方证大师和武当冲虚道长到了没有?”

  左冷禅淡淡的道:“他二位住得虽近,但自持身份,不免要摆摆架子,那是不会来的了。”令狐冲点了点头。便在此时,忽见山道上两名黄衣弟子疾奔而上,那是全力快跑,显是身有急事。这二人轻功虽不甚佳,但从二人急趋而上的神态瞧来,料到山下发生了甚么大事,峰顶上诸人的目光,不约而同的都向这二人瞧去。过不多时,那人奔到左冷禅身前,抱拳说道:“恭喜师父,少林寺住持方证大师,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率领门人弟子,正上山来,向我五岳派道贺。”左冷禅道:“他二位老人家也来了?那可客气得很啊。这须得下去迎接了。”听他语气,竟似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。

  但令狐冲见到他左手衣袖微微颤动,心中喜悦之情毕竟是难以尽掩。在嵩山绝顶之上的群雄一听到少林方证大师,武当冲虚道长到了,登时耸动,大家跟在左冷禅之后,迎下山去。令狐冲和恒山弟子避在一旁,让来人下山。只见泰山派天门道人,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帮帮主、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等等前辈名宿,果然都已到了。

  令狐冲和众人一一拱手见礼,忽见黄墙之后转出一群人来,正是师父、师娘和一众师弟师妹。他心中一酸,快步抢前,跪下磕头,说道:“令狐冲拜见两位老人家。”他不敢口称“师父、师娘”,也不敢自称“弟子”,但跪拜之礼,与平素一般无异。

  岳不群身子一侧,冷冷的道:“令狐冲掌门何以行此大礼?那不是笑话奇谈吗?”令狐冲拜毕站起,退立道侧。岳夫人眼圈一红,道:“听说你当了恒山派掌门。以后只须不再胡闹,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。”岳不群冷笑道:“他不再胡闹?那是日头从西方出来了。这恒山派掌门能当到今日,也心满意足了吧?”

  令狐冲道:“今日嵩山之会,瞧左冷禅师伯的用意,似是要五岳剑派合化为一,合成一个五岳派,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?”岳不群道:“你意下如何?”令狐冲道:“弟子……”岳不群微笑道:“‘弟子’二字,那是不用提了,你若是还念着昔日华山之情,那就……那就……”

  令狐冲自被逐出华山门墙以来,从未见过岳不群对己如此和颜悦色,不由得大喜,忙道:“你老人家有何吩咐,弟子……不,晚辈无有不遵。”岳不群点头道:“我也没甚么吩咐。只不过我辈学武之人,最讲究的是这‘恩义’二字。当日你不能再在华山派留下去,并不是我和你师娘狠心,不能原宥你的过失,实在你是犯了武林的大忌。我虽将你自幼抚养长大,待你有如父子,却也不能徇私。”

  令狐冲听到这里,眼泪涔涔而下,哽咽道:“师父的大恩,弟子粉身碎骨,也是难以报答。”岳不群轻拍他的肩头,意示安慰,又道:“那日在少林寺中,闹到我师徒二人兵刃相见,我所使的那几招剑招,其中实含深意,盼你回心转意,重入我华山门墙,但你坚执不从,可令我好生心灰。”

  令狐冲垂首道:“弟子该死。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为,实有说不出的苦衷。如得重列师父门墙,原是弟子毕生大愿。”岳不群微笑道:“这句话,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。你身为恒山一派掌门,指挥号令,一任己意,那是何等的风光,何等的自在,又何必重列我夫妇门下?”说着向岳夫人瞧了一眼。

  令狐冲听得岳不群口气松动,竟有重新收留自己为弟子之意,这良机如何肯失,双膝一屈,便即跪下,道:“师父,师娘,弟子罪大恶极,今后自当痛改前非,遵奉师父师娘的教诲。只盼师父师娘慈悲,收留弟子。”

  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,群雄簇拥着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上得山来。岳不群低声道:“你起来,这件事慢慢商量不迟。”令狐冲大喜,又磕了个头,道:“多谢师父、师娘!”这才站起身来。岳夫人又悲又喜,说道:“你小师妹和你林师弟,上个月在华山成……成了亲。”她口气颇有些担忧,生怕令狐冲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华山,只是为了岳灵珊,一听到她嫁人的讯息,就算不发作吵嚷,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。

  令狐冲胸口又是一酸,微微侧头,向岳灵珊瞧去,只见她已改作了少妇打扮,身上衣饰颇为华丽,但容颜一如往昔,并无新嫁娘那种容光焕发的神情。她目光和令狐冲一触,突然间满脸通红,低下头去。

  令狐冲胸口便如给大铁锤重重打了一锤,霎时间眼前金星乱冒,身子摇晃,站立不定,耳中隐隐似听得有人说道:“令狐掌门,你是远客,反先到了。少林寺和峻极禅院近在咫尺,老衲却来得迟了。”令狐冲觉得有人伸手扶住了自己左臂,定了定神,睁开眼来,见方证大师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,忙道:“是,是!”拜了下去。

  左冷禅朗声道:“大伙儿不用多礼了,否则几千人拜来拜去,拜到明天也拜不完,请进禅院坐地。”群雄轰然道好。嵩山绝顶,古籍称为“峻极”,那峻极禅院便在嵩山绝顶,本是一座大寺,但近百年来已成为嵩山派掌门的住所。左冷禅的名字中虽有一个“禅”字,却非佛门弟子,其武功反较近于道家。群雄进得禅院,但见院子中古柏森森,大殿虽也极大,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宝殿却有不如,只进来一千余人,已连院子中也站满了,后来者几无插足之地。

  左冷禅朗声道:“我五岳剑派今日聚会,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赏脸,光临者极众,大出在下意料之外,以致诸般供应,颇有不足,招待简慢,还望各位勿怪。”群豪中有人大声道:“不用客气啦,只不过人太多,这里站不下。”左冷禅道:“由此更上百步,乃是古时帝皇封禅嵩山的封禅台,地势极是宽阔,本来极好,只是咱们布衣草莽,来到封禅台上议事,流传出去,有识之士未免要讥刺讽嘲,说咱们太过僭越了。”

  原来古代帝皇为了表彰自己功德,往往有封禅泰山、或封禅嵩山之举,向上天呈表递文,乃是国家的盛事。这些江湖上的豪杰,那里懂得封禅是怎么一回事?只觉挤在这大殿中气闷之极,别说坐地,连呼口气也呼不畅快,纷纷说道:“咱们又不是造反做皇帝,既有这等好所在,何不便去?旁人爱说闲话,去他妈的!”说话之间,已有数人冲出院门。左冷禅道:“既是如此,大伙儿便去坛下相见。”

  令狐冲心想:“左冷禅事事预备得十分周到,遇到商议大事之际,反让众人挤得难以转身,天下宁有是理?他自是早就想众人去封禅台,只是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出口,却由旁人倡议而已。”又想:“这封禅台不知是甚么玩意?他说和皇帝有关,他引大伙儿去封禅台下,难道真是以皇帝自居么?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说他野心极大,混一了五岳剑派之后,便图吞并朝阳神教,再进行并吞少林武当,嘿嘿,他和东方不败倒是知己,志同道合得很,‘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’!”

  他一言不发的跟着众人,向上走到封禅台下,寻思:“听师父的口气,他是肯原宥我的过失,准我重回他门下了。为甚么师父从前十分严厉,今日却是脸色甚好?是了,多半他打听之下,得知我在恒山行为端正,绝无秽乱恒山门户,心中喜欢。小师妹嫁了林师弟,他二位老人家对我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,再加上师娘暗中力劝,师父这才回心转意。今日又是左冷禅力图吞并四派的日子,师父身为华山掌门,自是要竭力抗御。他待我好一些,我就可以和他联手,力保华山一派自存于江湖之上。这一节,我自当尽力,不负他老人家的期望。”

  那封禅台为大麻石所建,每一块大石都是凿得极是平整,想象当年帝皇为了祭天祀福,不知驱使几许石匠,始成此巨构。令狐冲再细看时,见有些石块上斧凿之印甚新,虽然已以泥苔涂抹,仍可看出乃是新近补上,显然这封禅台以年深月久,颇见毁败,左冷禅曾命人修整一番,只是着意掩饰,不免欲盖弥彰,反而令人推测其居心不善。群豪来到这嵩山绝顶,都觉胸襟大畅,这绝巅独立天心,万峰在下,其时云开日朗,纤翳不生。

  令狐冲向北望去,见到成皋玉门,黄河有如一线,西向隐隐见到洛阳伊阙,东南两方皆是重重迭迭的山峰。只听得三个老者向右南方指指点点,说道:“这是大熊峰,这是小熊峰,两峰笔直并峙的是双圭峰,那三峰插云的便是三尖峰了。”另一位老者道:“这一座山峰,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。那日我到少林去。很觉得少室之高,但从此而望,少林寺原来是在嵩山脚下。”三名老者都大笑起来。

  令狐冲瞧这三人服色打扮,并非嵩山派中人,口中却说这等言语,以山为喻,推崇嵩山,菲薄少林,再瞧这三人双目炯炯有光,内力大是了得,看来左冷禅这次已约了不少帮手,若是有变,则出手的不仅仅是嵩山一派而已。

  只见左冷禅正在邀请方证大师与冲虚道长登上封禅台去,方证笑道:“我们两个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,今日到来只是观礼道贺,却不用上台做戏,丢人现眼了。”左冷禅笑道:“方丈大师如何说这等话,那不是太过见外了吗?”冲虚道:“宾客们都已到来,左掌门便请勾当大事,不用老是陪着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了。”左冷禅道:“遵命。”当下拾级走上封禅台。上了数十级,距台顶尚有丈许,他站在石级上,朗声说道:“众位朋友请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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