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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九回 三场比斗(3)


  任我行一手牵盈盈,一手牵着令狐冲,道:“走吧!”大踏步走向殿门。解风,震山子,天门道人等自知武功不及冲虚道人,既然冲虚自承非令狐冲之敌,他们心下虽是将信将疑,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,自取其辱。任我行正要跨出殿门,忽听得岳不群喝道:“且慢!”任我行回过头来,说道:“怎么?”

  岳不群道:“冲虚道长大贤不和小人计较,这第三场可还没比。令狐冲,我来跟你比划比划。”令狐冲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,不由得全身颤动,嗫嚅道:“师父,我……我……你……你……怎能……”

  岳不群的神情却是泰然自若,说道:“人家说你蒙本门前辈风师叔的指点,剑术已深得华山派神髓,看来我也已不是你的对手。虽然你已被逐出本门,但在江湖上扬名立万,使的仍是本门剑法。我管教不善,使得正教中各位前辈,都为你这不肖孩子呕气,若我不出手,难道让别人来负此重任?我今天若是杀不了你,你就一剑将我杀了吧。”说到后来,声色俱厉,刷的一声,抽出长剑,喝道:“你我已无师徒之情,亮剑!”令狐冲退了一步,道:“弟子不敢!”

  岳不群嗤的一剑,当胸平刺,正是华山派剑法中的一招“苍松迎客”。令狐冲侧身一避,并不拔剑。岳不群接连又刺两剑,令狐冲又避开了。岳不群道:“你已让我三招,算得已尽了敬长之义,这就拔剑。”任我行道:“冲儿,你再不还招,当真要将小命送在这儿不成?”

  令狐冲应道:“是。”从腰间拔出了长剑。他一剑在手,精神就定了一定,情知师父单凭剑法,决计杀不了自己,自己当然也决计不会伤了师父一根毫毛,但这场比试,是让师父得胜呢,还是须得胜过师父?若在剑下故意容让,输了这一场,纵然自己身受重伤,也不打紧,可是任我行、向问天、盈盈三人却得在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。方证大师固是有道高僧,但左冷禅和少林寺中其他僧众,难保不对盈盈他们三人毒计陷害,说是囚禁十年,然是否得保性命,挨过这十年光阴,却难说得很。若说不让吧,自己自幼孤苦,得蒙师父、师娘教养成材,直与亲生父母一般,大恩未报,又怎能当着天下英雄之前,将师父打败,令他面目无光、声名扫地?

  这个天大的难题,当真无法索解,便在他心中犹豫不定之际,岳不群已展开华山剑法,急攻了二十余招。令狐冲只是以师父从前所授的剑法挡架,要知那“独孤九剑”每一剑都是攻人要害,一出剑往往便是杀着,是以一时不敢出手。他自习得“独孤九剑”之后,见识大进,虽然使的只是寻常华山剑法,剑上所生的威力自然的与俦昔大不相同,岳不群连连催动剑力,始终攻不到令狐冲身前。

  旁观的人个个都是一流高手,一见令狐冲如此使剑,均知他有意相让,并不是真的和岳不群相斗。任我行和向问天相对瞧了一眼,目光之中都是深有忧色。两人这时不约而同的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庄中的一幕来,其时任我行邀令狐冲参预朝阳神教,许他担当光明右使之位,日后还可出任教主,又允授他秘诀,用以化解将来“吸星大法”中异种内力反噬的恶果。但这年轻人丝毫不为所动,足见他对师门十分忠义。此刻更见他对旧日的师父师娘神色恭谨之极,简直岳不群便要一剑将他刺死,也是心所甘愿。他每出一招一式,全是守势,如此斗下去焉有胜望?

  任我行和向问天都是才智绝高之士,眼见局面凶险异常,却想不出解救之策。目下情势,不是令狐冲武功剑法不及对方,而是其中牵涉到师门恩义,凭着令狐冲的性子,他绝不肯胜过师父,更不肯当着这许多成名的英雄之前胜过师父。若不是他明知这一仗输了之后,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,只怕拆不上十招,便已弃剑认输了。任向二人彷徨无计,相对又望了一眼,目光中便只三个字:“怎么办?”

  任我行转过头来,向盈盈低声道:“你到对面去。”盈盈自是懂得父亲的意思,他是怕令狐冲顾念昔日师门之恩,这一场比试要故意相让,他叫自己到对面去,是要令狐冲见到自己之后,想到自己待他的情义,便会出力取胜。她轻轻嗯了一声,却不移动脚步。过了片刻,任我行见令狐冲不住后退,左臂微微发颤,更是焦急,又向盈盈道:“到对面去。”

  盈盈仍是不动,连“嗯”的那一声也不答应。她心中在想:“我待你如何,你早已知道。你心中若是以我为重,决意救我下山,你自会取胜。你若是以师父为重,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,也是无用。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来提醒你?”盈盈为人,傲性极重,她觉得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后,令狐冲再为自己打算,那是无味之极了。

  令狐冲随手挥洒,将师父攻来的剑招一一挡开。他若要还击,早能逼得岳不群弃剑认输,眼见师父剑招中破绽大露,始终不出手攻击。岳不群早已明白他的心意,运起紫霞神功,将华山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。他既知令狐冲不会还手,每一招便全是进手招数,不再顾及自己剑法中是否有破绽空隙。这么一来,剑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!旁观众人见他剑法精妙,又是占尽了便宜,却始终无法刺中令狐冲,又见令狐冲出剑有时有招,有时无招,而无招之时,长剑似在乱挡乱架,但每一次挡架均是曲尽其妙,轻描淡写的更将岳不群巧妙的剑招化解了,越看心下越是佩服。

  岳不群久战不下,心下焦躁起来,突然想起一事,暗叫:“啊哟,不好!”心道:“这小贼不愿负那忘恩负义的恶名,却如此和我缠斗,跟我一个时辰、两个时辰的打将下去。他虽不来伤我,却总是叫我难以取胜。这里在场的个个都是目光如炬的高手,便在此时,也早已瞧出这小贼是在故意让我。我不断的死缠烂打,成什么体统?那里还像是一派掌门的模样?这小贼是要逼得我知难而退,自行认输。”

  他一想到这一节,当即奋起全力,将紫霞神功都运到了剑上,呼的一剑,当头直劈下去。令狐冲斜身一闪,避了开去。岳不群圈转长剑,拦腰横削。令狐冲纵身一跃,从剑上跃过。岳不群长剑反撩,疾刺他的后心,这一剑变招快极,令狐冲背后不生眼睛,势在难以躲避。众人“啊”的一声,都叫了出来。令狐冲身在半空,既已无处借势,再向前跃,回剑挡架也已不及,只见他突然向前伸出一剑,拍在身前数尺外的木柱之上,这一借力,身子便已跃到了木柱之后,噗的一声响,岳不群长剑刺入了木柱之中。他长剑是柔软之物,但内力贯于剑刃,这长剑竟是穿柱而过,剑尖和令狐冲身子相距不过数寸。

  众人又都“啊”的一声。这一声叫唤,声音中充满了喜悦、欣慰和赞叹之情,竟是人人都在为令狐冲喜欢,既佩服他这一下躲避巧妙到了极处,又庆幸岳不群终于没刺中他,甚至连岳夫人、天门道人、解风、震山子等人,也是这般心情。岳不群施展平生绝技,连环三击,竟然奈何不了令狐冲,又听得众人的叫唤,竟是都在同情对方,心下大是懊怒。要知这“夺命连环三仙剑”本是华山派剑宗的绝技,他气宗弟子原是不知的。上次两宗自残,剑宗弟子曾以此剑法杀了好几名气宗好手,气宗中的高手后来才对这三招剑法,详加参研。

  当气宗弟子将剑宗的弟子屠戮殆尽,夺得华山派掌门之后,岳不群等几个气宗好手,仔细参详剑宗的这三式高招“夺命连环三仙剑”。诸人想起当日拚斗时这三式连环的威力,心下犹有余悸,参研之时,各人均说这三招剑法乃是入了魔道,但求剑法精妙,却忘了本派“以气驭剑”的不易至理,大家嘴里说得漂亮,心中却是无不佩服。

  此刻岳夫人见丈夫突然使出这三招来,不由得大是惊骇,寻思:“他是华山气宗的掌门弟子,当年两宗相争,同门相残,便是为了由重气功、重剑法的纷歧而起。他在这时居然使用剑宗的绝技,若是给人识破了,岂不是令人……令人轻视齿冷?唉,他既用此招,自是迫不得已,其实他非冲儿敌手,早已昭然,又何必苦苦缠斗?”她有心上前劝阻,但此事关涉实在太大,并非单是本门一派之事,欲前又却,手按剑柄,当真是忧心如焚。岳不群右手一提,从柱中拔出了长剑。

  令狐冲站在柱后,并不转出。岳不群只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后,不再出来应战,算是怕了自己,也就顾全了自己的颜面。两人相对而视,令狐冲低头道:“师父,弟子不是你的敌手,咱们不用再比试了吧?”岳不群哼一声。任我行道:“他师徒二人动手,无法分出胜败。令狐冲有心让他师父,只要不是瞎子,谁都瞧得出来。方丈大师,咱们这三场比试,双方就算不胜不败。老夫向你陪个罪,咱们就此别过如何?”

  岳夫人听他这么说,暗自舒了口长气,心道:“这一场比试,咱们明明是输了。任教主如此说,总算顾全到咱们的面子,如此了事,那是再好不过。”方证说道:“阿弥陀佛!任施主这等说,大家不伤和气,足见高明,老衲自无异……”这个“议”字尚未出口,左冷禅忽道:“那么咱们便任由这四个人下山,从此为害江湖,屠杀无辜了?任由他们八只手掌占满千千万万人的鲜血,任由他们残害父老孺子了?岳师兄以后还算不算是华山派掌门?”方证道:“这个……”只听得嗤的一声响,岳不群绕到柱后,一剑向令狐冲刺了过去。

  令狐冲闪身一避,数招之间,二人又斗到了殿心。岳不群快剑进击,令狐冲或挡或避,又是缠斗闷战之局。再拆得十余招,任我行笑道:“这场比试,胜败终究是会分的,且看谁先饿死,再打得七八天,相信便有分晓了。”众人觉得他这番话虽是夸张,却也不无有理,如此打法,只怕几个时辰之内,难有结果。任我行心想:“这岳老儿倘若老起脸皮,如此胡缠下去,他是立于不败之地,说甚么也不会输的,可是冲儿只须有一丝半分疏忽。那便糟了,久战下去,可于咱们不利。须得以言语法他一激。”便道:“向兄弟,今日咱们来到少林寺中,当真是大开眼界。”

  向问天道:“不错,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,尽集于此……”任我行道:“其中一位,更是了不起。”向问天道:“是那一位?”任我行道:“此人练就了一项神功,令人叹为观止。”向问天道:“是甚么神功?”任我行道:“此人练的是金脸罩、铁面皮神功。”向问天道:“属下只听过金钟罩、铁布衫,却没听过金脸罩、铁面皮。”任我行道:“人家金钟罩铁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枪不入,此人的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却只练硬一张脸皮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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