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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一回 师门恩怨(3)


  令狐冲道:“咱们快去骡马市上买马,不用还价,这里有银子。”将参将吴天德的金银都取了出来。当下众人赶到骠马市上,见马便买。但毕竟少了五匹,十个身量较轻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骑,出福州北门,向北飞驰。奔出十余里,只见一片草地上有百余匹马放牧,看守的是六七名兵卒,当是军营中的官马。令狐冲道:“去把马抢过来!”于嫂道:“这是军马,只怕不妥。”令狐冲道:“救人要紧,是皇帝的御马也抢了,管他甚么妥不妥。”

  仪清道:“得罪了官府,只怕……”令狐冲大声道:“救师父要紧,还是守王法要紧?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!”仪和道:“正是。”令狐冲叫道:“把这些兵卒点倒了,拉了马走。”他呼唤号令,自有一番威严。

  自从定静师太逝世后,恒山派群弟子凄凄惶惶,六神无主,听令狐冲这么一喝,众人便拍马冲前,随手点倒几名牧马的兵卒,将一匹匹马都拉了过来。那些兵卒一生之中,从未见过如此无法无天的尼姑,只叫得一两句“干什么?”“开什么玩笑?”已然摔在地下动弹不得。

  众弟子抢到马匹,嘻嘻哈哈,叽叽喳喳,大是兴奋。大家贪新鲜,都跃到官马之上,疾驰一阵。中午时分,来到一处市镇上打尖,镇民见一群女子尼姑带了大批马匹,其中却混着一个男人,无不大为诧异。吃过素餐粉条,仪清取钱会帐,低声道:“令狐师兄,咱们带的钱不够了。”令狐冲道:“郑师妹,你和于嫂牵一匹马去卖了,回来再想法子。”郑萼答应了,牵了马和于嫂到市上去卖。众弟子掩嘴偷笑,均想:“于嫂倒也罢了,郑萼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在市上卖马,那可也希见得很。”但郑萼聪明伶俐,能说会道,来到福建没多日,天下最难讲的福建话居然已给她学会了几百句,不久便卖了马,拿了钱来付账。

  傍晚时分,在一个山坡上遥遥望见一个大镇,屋宇鳞比,少说也有七八百户人家。众人到镇上吃了饭,将卖马钱会了钞,已没剩下多少。郑萼兴高采烈,笑道:“明儿咱们再卖一匹。”令狐冲低声道:“你到街上打听打听,这镇上最有钱的财主是谁,最坏的坏人是谁。”郑萼点点头,拉了秦绢同去。过了小半个时辰,回来说道:“本镇只有一个大财主,姓白,外号叫做白剥皮,又开当铺,又开米行。这人外号叫做白剥皮,想来为人也好不了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今儿晚上,咱们去跟他化缘。”郑萼道:“这种人最是小气,只怕化不到什么钱米。”令狐冲微笑不语,隔了一会,说道:“大伙儿上路吧。”

  众人眼见天色已黑,但想师父有难,原该不辞辛劳,连夜赶路的为是,当即出镇向北。行不数里,令狐冲道:“行了,咱们便在这里歇歇。”众人在山畔一条小溪边坐地休息。仪琳一直跟在令狐冲身旁,有时脸露微笑,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心事,却始终没跟令狐冲说什么话,这时才道:“你……你伤口很痛吧?”令狐冲笑道:“不碍事。”闭目养神,过了大半个时辰,睁开眼来,向于嫂和仪和道:“你们两位各带六位师妹到白剥皮家去化缘,郑师妹带路。”于嫂、和仪和等心中奇怪,但还是答应了。

  令狐冲道:“至少得化五百两银子,最好是二千两。”仪和大声道:“啊,那…那…这白剥皮怎么肯?”令狐冲道:“至少得化五百两银子,最好是二千两。咱们自己使一千,余下一千便分了给镇上穷人。”众人这才恍然大悟,面面相觑。仪和道:“你…你是…是要咱们劫富济贫?”

  令狐冲道:“是啊,咱们几十个人,身边凑起来也没几两银子,那可是穷得到了家啦,不去打劫富家来济济咱们这些贫民,那怎么到得了龙泉铸剑谷哪?”众人听到“龙泉铸剑谷”五字,更无他虑,都道:“这就化缘去。”

  令狐冲道:“这种化缘。恐怕你们从来没化过,法子有点儿小小不同。你们进白剥皮家后,脸上用帕子蒙了起来,跟他化缘之时,也不用开口,见到金子银子,随手化了过来便是。”郑萼笑道:“要是他不肯呢?”

  令狐冲道:“那就太也不识抬举了。恒山派门下英杰,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,旁人便是用八人大轿来请,轻易也请不到你们上门化缘,是不是?白剥皮只不过是一个小小镇上的土豪劣绅,在武林中有甚么名堂位份?居然有一十五位恒山派高手登门造访,大驾光临,那不是给他脸上贴金么?他倘若当真瞧你们不起,那也不妨跟他动手过招,比划比划。且看是白剥皮的武功厉害,还是咱们恒山派郑师妹的拳脚了得。”

  他这么一说,众人都笑了起来。群弟子中也有几个老成持重如仪清等人,心下隐隐觉得不妥,暗想恒山派戒律精严,戒偷戒盗,这等化缘,未免犯戒,但仪和、郑萼等已然快步而去,那些心下不以为然的,也已来不及再说甚么。

  令狐冲一回头,只见仪琳一双妙目正注视着自己,微微一笑,说道:“小师妹,你不赞成么?”仪琳避开他眼光,低声道:“我不知道。你说该这么做,我…我想总是不错的。”令狐冲道:“那日我想吃西瓜,你不也曾去田里化了一个来吗?”仪琳脸上一红,想起了当日和他在旷野共处的那段时光,便在此时,天际一个流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,一闪而过。

  令狐冲道:“你记不记起心中许愿的事?”仪琳低声道:“怎么不记得?”她转过头来,说道:“令狐大哥,这样许愿真的很灵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吗?你许了甚么愿?”仪琳低头不语,心中想:“我许过几千几百个愿,盼望能再见你,终于又见到你了。”

  突然之间,远远传来马蹄声响,一骑马自南方疾驰而来,正是来自于嫂、仪和她们一十五人的去路,但她们去时并未乘马,难道出了甚么事了?众人都站了起来,向马蹄声来处眺望,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:“令狐冲,令狐冲!”令狐冲一听,心头大震,那正是岳灵珊的声音,叫道:“小师妹,我在这里。”仪琳身子一顿,脸色苍白,退开了一步。

  黑暗中一骑白马翻腾,急速奔来,奔到离众人数丈之处,那马一声长嘶,人立起来,这才停住,显是岳灵珊突然勒马。令狐冲见她来得仓卒,暗觉不妙,叫道:“小师妹,师父、师母没事吗?”岳灵珊骑在马上,月光斜照,虽只见到她半边脸庞,却也见到她铁青着脸,只听她大声道:“谁是你的师父、师母?我爹爹妈妈跟你又有甚么相干?”

  令狐冲胸口犹如给人重重打了一拳,身子晃了一晃,本来岳不群对他十分严厉,但岳夫人和岳灵珊始终顾念旧情,没令他难堪,此刻听她如此说,不禁凄然道:“是,我已给逐出华山门墙,无福再叫师父、师娘了。”岳灵珊道:“你既知不能叫,又挂在嘴上干甚么?”令狐冲垂头不语,心如刀割。

  岳灵珊哼了一声道:“拿来!”伸出了右手,令狐冲有气没力的道:“甚么?”岳灵珊道:“到这时候还在装腔作势,能瞒了我么?”突然提高嗓子,叫道:“拿来!”令狐冲摇头道:“我不明白。你要甚么?”岳灵珊道:“甚么?林家的辟邪剑谱!”令狐冲大奇,道:“辟邪剑谱?你怎会向我要?”

  岳灵珊冷笑道:“不问你要,却问谁要?我问你,那件袈裟,是谁从林家旧宅中抢去的?”令狐冲道:“是嵩山派的两个家伙,一个叫作什么‘白头仙翁’卜沉,一个叫‘秃鹰’沙天江。”岳灵珊道:“这姓卜姓沙的两个家伙,是给谁杀了的?”令狐冲道:“是我。”岳灵珊道:“那件袈裟,又是谁拿了?”令狐冲道:“是我。”岳灵珊道:“那么拿来!”

  令狐冲道:“我受伤晕倒,蒙师……师…蒙你母亲所救。此后这件袈裟,便不在我身上。”岳灵珊仰起头来,打个哈哈,声音中却无半分笑意,说道:“依你说来,倒是我娘吞没了?亏你说得出这种卑鄙无耻的话来!”令狐冲道:“我可没说是你母亲吞没,老天在上,我令狐冲心中,可没半分对你母亲不敬之意。我只是说…只是说……”岳灵珊道:“甚么?”

  令狐冲道:“你母亲见到这件袈裟,得知是林家之物,自然交给了林师弟。”岳灵珊冷冷的道:“我娘怎会来搜你身上之物?就算要交还给林师弟,是你拼命夺来的物事,哼哼,你醒过来后。自己会交还么?怎会不让你做这个人情?”

  令狐冲心想:“此言有理。难道这件袈裟又给人偷去了?”心中一急,背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,说道:“既是如此,其中必有别情。”将衣衫抖了一抖,道:“我全身衣物,俱在此处,你若是不信,尽可搜搜。”岳灵珊又是一声冷笑,道:“你这人精灵古怪,拿了人家物事,难道会藏在自己身上?再说,你手下这许多尼姑和尚,不三不四的女人,那一个不会代你收藏?”

  岳灵珊如此审犯人般对付令狐冲,恒山派群弟子早已听得忿忿不平,待听她如此说,便有几个人齐声叫了出来:“胡说八道!”“甚么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!”“这里有甚么和尚了?”“你自己才不三不四!”岳灵珊手持剑柄,大声道:“你们是佛门弟子,纠缠着一个大男人,跟他日夜不离,那还不是不三不四?呸!好不要脸!”恒山群弟子大怒,刷刷刷之声不绝,七八人都拔出了长剑。岳灵珊一按剑上簧扣,刷的一声,长剑也已出鞘,叫道:“你们要倚多为胜,杀人灭口,尽量上来,岳姑娘怕了你们,也不是华山门下弟子了!”

  令狐冲左手一挥,止住恒山群弟子,叹了口气道:“你始终见疑,我也是无法可想。劳德诺呢?你不问问他?他既会偷紫霞秘籍,说不定这件袈裟,也是给他盗去了?”岳灵珊大声道:“你要我去问劳德诺,是不是?”令狐冲道:“正是!”岳灵珊喝道:“好,那你上来取我性命便是!你精通了林家的辟邪剑谱,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对手!”令狐冲道:“我…我怎会伤你?”岳灵珊道,“你要我去问劳德诺,你不杀了我,我怎能去阴世见着他?”

  令狐冲又惊又喜,道:“劳德诺他…他给师…师…给你爹爹杀了?”他知劳德诺带艺投师,华山门下除了自己之外,要数他武功最强,若非岳不群亲自动手,旁人也除不了他,此人害死陆大有,自己恨之入骨,听说已死,倒是一件喜事。

  岳灵珊冷笑道:“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,你杀劳德诺,为何不认?”令狐冲奇道:“你说是我杀的?倘若是我杀的,却也不用不认,此人早就死有余辜,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。”岳灵珊大声道:“那你为什么又要害死八师哥?他…他可没得罪你什么啊,你…你好狠心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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