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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回 被困牢笼(2)


  那人赞道:“很好!”一剑刺出,斜刺令狐冲左胸,竟然是守中带攻,攻中有守,乃是一招攻守兼备的凌厉剑法。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内观看,一见之下,忍不住大声叫道:“好剑法!”那人笑道:“今日算你们四个家伙运气,叫你们大开眼界。”便在此时,令狐冲第二剑早已刺到。

  那人木剑挥转,指向令狐冲的右肩,仍是一招守中带攻,攻中有守的精妙之着。令狐冲心中一凛,只觉他这一剑之中,竟无半分破绽,无法仗剑直入,制其要害,只得横剑一封,但这一封之时,剑尖斜指,仍是含有刺向对方小腹的含意。那人嘿嘿一笑,道:“此招极妙。”回剑旁掠,消解了令狐冲这一剑。

  二人你一剑来,我一剑去,霎时之间拆了二十余招,但两柄木剑始终未曾碰过一碰。令狐冲只觉对方剑法变化繁复无比,自己自从学了“独孤九剑”以来,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,对方的剑法之中,自始至终,竟无分毫瑕隙可寻。他谨依风清扬所授“以无招胜有招”的要旨,任意变幻。那“独孤九剑”中的“破剑式”虽只一式,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要义兼收并蓄,无所不包,虽是“无招”,却是以“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”。那人眼见令狐冲剑招层出不穷,每一变化均是从所未见,仗着经验丰富,见闻广博,兼之机变过人,一一予以化解,但拆到四十余招之后,出剑已略感窒滞。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,一剑之出,竟是隐隐具有风雷之声。

  但“独孤九剑”之奇妙,绝不在和对方比拚内力,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,到了这“独孤九剑”精微的剑法之下,尽归落空。可是令狐冲学成剑法以来,第一次心中生出惧怕之意,数次遇到险着,虽然仗着精妙剑法化解,背上却已出了一身冷汗。其实那人心中,惊惧之意更是厉害,数次看来必定可以得手,已将令狐冲迫得处于绝境,除了弃剑认输之外,更无他法,但令狐冲总是突出怪招,非但将显然已经无可救药的困境解脱,而且乘机反击,招数之凌厉,实是匪夷所思。

  黄钟公等四人挤在铁门之外,从方孔中向内观看。那方孔实在太小,只容两人同看,而且那二人也须得是一用左眼,一用右眼。两个人看了一会,便让开给另外两人观看。初时四人见到那人和令狐冲相斗,剑法之奇,令人不胜赞叹,看到后来,两人剑法的妙处已然无法领略。

  有时黄钟公看到一招之后中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,想了良久,方始领会,但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,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法,他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,骇异之余,寻思:“原来这位风兄弟剑法之精,一至于斯。适才他和我比剑,其实只用了一成的力道。别说他身无内力,我瑶琴上的‘七弦无形剑’奈何他不得,就算他内力充沛,我这无形剑又怎奈何他得了?他一上来只须连环三剑,我当时便得丢琴认输。若是真的性命相搏,他第一剑便能刺瞎了我的双目。”

  那“独孤九剑”乃是敌强愈强,敌人若是武功不高,这“独孤九剑”的精要之处反而发挥不出来。此时令狐冲所遇的,乃当今武林中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,武功之强,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,一经他的激发,“独孤九剑”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,这才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
  独孤求败若是复生,能遇到这样的对手,也当是欢喜不尽。须知使这“独孤九剑”,除了剑诀剑术之外,有极大一部份依赖使剑者的灵悟,一到自由挥洒,更无规范的境界,使剑者天生的聪明智慧越高,剑法也是越高,每一场比剑,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,作出了一首诗相似。

  再拆了四十余招后,令狐冲出招越来越是得心应手,许多妙诣竟是风清扬也未曾指点过的,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,那“独孤九剑”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应招数,与之抗御。

  他心中惧意尽去,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,更无恐惧或是欢喜的余暇。那人接连变换了八种上乘剑法,有的攻击凌厉,有的招数连绵,有的小巧迅捷,有的威猛沉稳。但不论他如何变招,令狐冲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,竟如这八种剑法,每一种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一般。那人横剑一封,喝道:“小朋友,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?谅来风老并无如此本领。”

  令狐冲微微一怔,说道:“这剑法若非风老先生所传,世上更有那一位高人能够传授?”那人道:“这也说得是。再接我这路剑法。”一声长啸,一剑倏地劈出。令狐冲斜剑刺出,逼得他收剑回挡。那人口中连连呼喝,竟似是发了疯一般。口中呼喝越急,出剑也是越快。

  令狐冲觉得他剑法倒也无甚奇处,只是他的呼喝却是震得自己心烦意乱,勉强收束心神,和他剑法拆解。突然之间,那人石破天惊般一声狂啸,令狐冲耳中嗡的一响,耳鼓都似被他震破,脑中一阵晕眩,登时人事不知,倒在地下。

 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只觉脑袋痛得犹如裂了开来,耳中仍如雷霆大作,轰轰之声不绝。他眼睁一线,瞧出来漆黑一团,更不知身在何处,支撑着想要站起,浑身更无半点力气。他心中想:“我一定是死了,给埋在坟墓中了。”一阵伤心,一阵焦急,又自晕了过去。

  第二次醒转时仍是头脑剧痛,耳中的响声却轻了许多,只觉得身下又凉又硬,似是卧在一块钢铁之上,伸手去摸,果然觉得是块铁板,右手这么一动,竟然发出一声“呛啷”轻响,同时觉得手上有甚么冰冷的东西缚住,伸左手去摸时,也是发出呛啷一响,左手竟也有物缚住。他心下又惊又喜,喜的是自己似乎并没有死,惊的却是身为铁链所系,显然陷入和那姓任前辈同一不幸处境。他用力抬起左手一摸,果觉手上系的是根细细的铁链,双足微一动弹,立觉足腕上也系了铁链。

  他睁眼出力凝视,黑漆漆的一团,什么也看不到,心想:“我晕去之时,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剑,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,看来也是被囚于西湖之底的地牢中了。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辈囚于一处。”当即叫道:“任老前辈,任老前辈。”叫了两声,不闻丝毫声息,他害怕更甚,纵声大叫:“任老前辈,任老前辈!”黑暗中只听到自己嘶嘎而焦急的叫声,这声音立即撞了回来,震得他耳鼓又是隐隐作痛。他呆了一呆,大叫:“大庄主!四庄主!你们为什么关我在这里?快放我出去、快放我出去!”可是任凭他叫破了喉咙,除了他自己的叫喊之外,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。

  令狐冲破口大骂:“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小人,难道真想将我在这里关一辈子吗?”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样在这里给关一辈子,霎时之间,心中充满了绝望。他本来是个天不怕、地不怕之人,危难之际,连生死也置之度外,但想到要一生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,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。

  他越想越是害怕伤心,又是张口大叫,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是变成了号哭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已然泪流满面,嘶哑着嗓子叫道:“你梅庄中这四个……这四个卑鄙狗贼,我…我…令狐冲他日得脱牢笼,把你们…你们…你们的眼睛刺瞎,把你们双手双足都割了……割了下来。我出了这黑牢之后……”突然之间,他静了下来,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大叫:“我能出了这黑牢么?我能出了这黑牢么?任老前辈如此神通都不能出去,我……我怎能出去?”心中一阵焦急,哇的一声,喷出了几口鲜血,又是晕了过去。

  他每昏晕一次,身子便虚弱一次,昏昏沉沉之中,似乎听得喀的一声响,跟着亮光耀眼,令狐冲蓦地惊醒,一跃而起,却没记得双手双足均已被铁链缚住,兼之全身乏力,只跃起尺许,便砰的一声,重重摔了下来,四肢百骸似乎都断折了一般。他久处暗中,陡见光亮,眼睛原是不易睁开,但他生怕这一线光明稍现即隐,就此失去了脱困的良机,虽是眼睛刺痛,仍是使力睁得大大地,瞪着光亮来处。

  那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透射进来,令狐冲随即发觉,那任老前辈所居黑牢的铁门之上,有一方孔,与此细孔一模一样,再一瞥间,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之中。他大声叫嚷起来:“快放我出去,黄钟公、黑白子,你们这些卑鄙的狗贼,有胆的就放我出去。”

  当他独处暗中之时,忍不住痛哭流泪,但一见敌人到临,胸中英雄之气便即激发,不论敌人如何折磨虐待自己,绝不稍示怯意。只见一只大木盘子在方孔中慢慢伸了进来,盘上放了一大碗饭,饭上堆着些菜肴,另有一个瓦罐,当是装着汤水。

  令狐冲一见之下,更是恼怒,心想:“你们送饭菜给我,那是要将我在此长期拘禁了。”大声骂道:“四个狗贼,你们要杀便杀,要剐便剐,没的来消遣大爷。”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,显是要令狐冲伸手去接,这囚牢极是狭隘,他只须稍稍欠身,便可长臂接到,但他愤怒已极,伸出手去,用力一击,呛当当几声响,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,饭菜汤水泼得满地都是。那只木盘却没打落,慢慢缩了出去。

  令狐冲狂怒之下,扑到方孔之上,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左手提灯,右手拿着木盘,正在缓缓转身。这老者满脸都是皱纹,衰老已极,却是从来没见过的。令狐冲叫道:“你去叫黄钟公来,叫黑白子来,那四个狗……狗贼,有种的就来跟大爷决个死战。”那老者毫不理睬,弯腰曲背,一步步的走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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