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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一回 湖底黑牢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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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前行数丈,地道突然收窄,必须弓身而行,越向前行,弯腰越低。令狐冲听得身后丹青生发出诅骂之声,想是他身材高大,如此弯腰俯行,加倍的不舒服。走了一盏茶时分,黄钟公停了下来,接着发出当当当的声响,似是他用什么物事击打一扇铁门,过了一会,又听得钥匙旋转之声,呀的一声响,铁门推开。黄钟公晃亮火折,点着了壁上的油灯,微光之下,只见前面铁门上现出一孔,约莫一尺见方,那铁门仍是紧紧关着,适才铁门推开之声,原来开的只是那方孔上的小铁门。这扇小铁门,想是传递饮食之用了。 黄钟公对着那方孔朗声道:“任兄,黄钟公四兄弟拜访你来啦。”令狐冲一呆,寻思:“怎地大庄主叫他任兄?难道里面所囚的不是女子?”但里面竟然无人答应。黄钟公又道:“任兄,我们久疏拜候,甚是歉仄,今日特来告知一件大事。”室内一个浓重的声音骂道:“去你妈的大事小事,有屁就放,没屁放给我滚得远远地。” 令狐冲大是惊奇,先前的种种设想,霎时之间全部推翻,这口音不但是个老年的男子,而且出话粗俗,简直是个市井俚人。只听黄钟公说道:“先前我们只道当今之世,剑法之高,自以任兄为第一,岂知大谬不然。今日有一人来到梅庄,我们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敌手,任兄的剑法和他一比,那也是有如小巫见大巫了。” 令狐冲道:“原来他是坦言语相激,要那人和我比剑。”那人哈哈大笑,道:“黄钟公,你们四个小杂种斗不过人家,便激他来和我比剑,想我替你们料理了这个强敌,是不是?哈哈,打的倒是如意算盘,只可惜我廿年不动剑,剑法早已忘了。小杂种,夹着尾巴给我滚蛋吧。”令狐冲心下骇然:“此人机智无比,料事如神,一听黄钟公之言,便已算到,实是江湖上罕见的人材。” 黑白子道:“大哥,任先生本来不是此人的敌手。他说梅庄之中,无人胜得过他,这句话原是不错。咱们不用跟任先生多说了。”那姓任的喝道:“你激我有什么用?姓任的难道还能为你们梅庄这四个小杂种办事?”黑白子道:“此人剑法得自华山派风清扬老先生的真传。大哥,听说任先生当年纵横江湖,天不怕,地不怕,就只怕风老先生一个人。任先生有个外号,叫什么‘望风而逃’这个‘风’字,便是指风清扬风老先生而言,此言可真?” 那姓任的哇哇大叫,骂道:“放屁,放屁,臭不可当。”丹青生道:“二哥错了。”黑白子道:“怎地错了?”丹青生道:“你说错了一个字。任先生的外号不是叫‘望风而逃’,而是叫‘闻风而逃’你想,任先生如果望见了风老先生,二人相距已不甚远,风老先生还容得他逃走吗?只有一听到风先生的名字,立即拔足便奔,急急如丧家之犬……”秃笔翁道:“忙忙似漏网之鱼!”丹青生道:“这才得保首领,直至今日啊。” 那姓任的不怒反笑,说道:“四个小杂种给人家逼得已无容身之所,无可奈何,这才想到老夫。老夫若是中了你们的诡计,那也不姓任了。”黑白子叹了口气,道:“风兄弟,这位任先生一听到你这个‘风’字,已是魂飞魄散,心胆俱裂。这剑是不用比了,我们承认你当世剑法第一便是。” 令狐冲虽然发见那人并非女子,先前种种推想全部错了。但见他深陷牢笼之中,显然年月已是极久,同情之心,不禁油然而生,从黄钟公等人的语气之中,推想这人武功必然极高,听黑白子如此说,忙道:“二庄主此言差矣,风老先生和晚辈谈论剑法之时,对这位……这位任老先生极是推崇,说道当世剑法,他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,他日晚辈若有机缘拜见任老先生,务须诚心诚意,恭恭敬敬的请他老人家指教。” 此言一出,黄钟公等四人都是愕然。那姓任的却十分得意,呵呵大笑,道:“小朋友,你这话说得很对,风清扬并非泛泛之辈,也只有他,才识得我剑法的精妙所在。”黄钟公道:“风…风老先生知道他…他是在这里?” 令狐冲信口胡吹,说道:“风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归隐在名山胜地。他老人家教晚辈练剑之时,常常提及任老先生,说道练这种剑招,是用来和任老先生之传人对敌的,世上若无任老先生,这种繁难的剑法根本就不必学。”他此时对梅庄四庄主颇为不满,是以这几句话颇有奚落之意,心想这姓任的一代豪杰,却被囚禁于这暗无天日的所在,定是中了暗算。梅庄四庄主所使手段之卑鄙,那是不问可知了。 那姓任的道:“是啊,小朋友,风清扬果然有见识。你将梅庄这几个家伙都打败了,是不是?”令狐冲道:“我的剑法既是风老先生亲手所传,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,又或是你的传人,常人自然不是敌手。”他说这几句话,那是公然和黄钟公等人过不去了。他越感这地底黑牢中潮湿郁闷,心中越是对四个庄主气恼,只觉在此处耽得片刻,已是如此难受,他们将这样一位大英雄关在这潮湿的所在,一关便是数十年,当真残忍无比,心想你们便将我当场杀了,我也要讽刺你们一番。 黄钟公等听在耳里,自是老大没趣,但他们确是比剑而败,那也无可如何。黑白子老谋深算,却另有一种想法,寻思这人不肯和令狐冲比剑,纵以言语相激,也是无用,看来令狐冲另有深意,似是故意讨好于他,再逗他比剑,听得丹青生说了个“风”字,便扯扯他的衣袖,叫他不可打岔。 那人道:“很好,很好,小朋友,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恶气。你怎样打败了他们?”令狐冲道:“梅庄中第一个和我比剑的,是个姓丁的朋友,叫什么‘一字电剑’丁坚。”那人道:“此人剑法华而不实,但以剑光唬人,并无真实本领,你根本不用出招伤他,只须将剑锋摆在那里,他自己会将手指、手腕、手臂送到你剑锋上来,自己切断。” 五人一听,尽皆骇然,不约而同的都“啊”了一声。那人问道:“怎样?我说得不对吗?”令狐冲道:“说得对极了,前辈便似亲眼所见一般。”那人笑道:“好极,他割断了五根手指还是一只手掌?”令狐冲道:“晚辈将剑锋侧了一侧。”那人道:“不对,不对,对付敌人有什么客气?你心地仁善,将来必吃大亏。第二个是谁跟你对敌?” 令狐冲道:“那四庄主。”那人道:“嗯,老四的剑法当然比那个什么‘一字屁剑’高明些,但也高不了多少。他见你胜了丁坚,定然上来便使他的得意绝技,哼哼,那叫什么剑法啊?是了,叫作‘泼墨披麻剑法’,什么‘白虹贯日’、‘腾蛟起凤’,又是甚么‘春风杨柳’。” 丹青生听他将自己的得意剑招说得丝毫不错,更加骇异。令狐冲道:“四庄主的剑法,其实也算得高的,只不过攻人之际,破绽太多。”那人呵呵一笑,说道:“老风的传人果然有两下子,你一语破的,将他这路‘泼墨披麻剑法’的致命弱点说了出来。他这路剑法之中,有一招自以为最厉害的杀手,叫做‘玉龙倒悬’,仗剑当头硬砍,他不使这剑便罢,若是使将出来,撞到老风的传人,只须将长剑顺着他剑锋滑了上去,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给披断了,手上的鲜血,便如泼墨一般的泼下来了。这叫做‘泼血披指剑法’,哈哈,哈哈。” 令狐冲道:“前辈料事如神,晚辈果是在这一招上胜他,只是晚辈跟他无冤无仇,四庄主又曾以美酒相飨,这五根手指吗,倒是不必披下来了,哈哈,哈哈。”丹青生的脸色早气得又红又青,当真是名副其实的“丹青生”,只是头上罩了一个枕套,谁也瞧不出来。 那人道:“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,他这一手字写得好像三岁小孩子一般,偏生要附庸风雅,武功之中,居然自称包含了书法名家的笔意。嘿嘿,小朋友,要知临敌过招,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,全力相搏,尚恐不胜,那里还有闲情逸致,讲究什么钟王碑帖?除非对方武功跟你差得太远,你才能将他玩弄于掌股之间,只要双方武功相若,你再用判官笔来写字,那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。” 令狐冲道:“前辈之言是极,这位三庄主和人动手,确是太过托大了一点。”秃笔翁初时听那人如此说,极是恼怒,但越想越觉他的说话有理,自己将书法融化在判官笔的招数之中,虽是好玩,笔上的威力其实已然大减,令狐冲若不是手下留情,十个秃笔翁也给他毙了,想到此处,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。 那人笑道:“要胜秃头老三,那是很容易的。他的判官笔法本来相当可观,就是太过狂妄,偏要在武功中加上什么书法。嘿嘿,高手过招,所争的只是尺寸之间,他将自己性命来闹着玩,居然活到今日,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桩奇事。秃头老三,近二十年来你缩头不出,没到江湖上行走,是不是?”秃笔翁哼了一声。并不答话,心中又是一寒,自忖:“他的话一点不错,这二十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闯荡,焉能活到今日?” 那人道:“老二玄铁棋盘上的功夫,那可是真材实料了,一动手攻人,一招快似一招,势如疾风骤雨,等闲之辈,确是不易招架。小朋友,你怎样破他,说来听听。”令狐冲道:“这个‘破’字,晚辈是不敢当的,只不过我一上来就跟二庄主对攻,第一招便让他取了守势。”那人道:“很好。第二招呢?”令狐冲道:“第二招晚辈仍是抢攻,二庄主又取了守势。”那人道:“很好。第三招怎样?” 令狐冲道:“第三招仍是我攻他守。”那人道:“了不起。黑白子的玄铁棋枰当年威震大江南北,只须有人挡得他惊天动地的三招连环,黑白子便饶了他不杀,此人在武林中就此出人头地,一举成名。小朋友居然逼得他连守三招,很好,第四招他怎生反击?”令狐冲道:“第四招还是晚辈攻击,二庄主守御。”那人道:“老风的剑法当真如此高明?以我所料,便是老风亲自动手,虽然胜得黑白子,却也不能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势啊。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?”令狐冲道:“第五招攻守之势并未改变。” 那姓任的“哦”的一声,半晌不语,隔了好一会,才道:“你一共攻了几剑,黑白子这才回击?”令狐冲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招数倒记不起了。”黑白子道:“风弟兄剑法如神,自始至终,黑白子未能还得一招。他攻到四十余招时,我自知不是敌手,这便推枰认输。”那人“啊”的一声大叫,说道:“岂有此理?风清扬虽是华山派剑宗出类拔萃的人才,但华山剑宗的剑法有其极限。我绝不信华山派之中,古往今来有那一人能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,逼得他无法还手。” 黑白子道:“任兄还很瞧得起在下,只是这位风兄弟青出于蓝,剑法之高,早已远远超越华山剑宗的范围。”那人道:“很好,小朋友,我很想见识见识你的剑法。”令狐冲道:“前辈不可上他们的当。江南四友只想引你和我比剑,其实暗中另有所图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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