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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回 琴韵心声(3)


  其时日光从东方斜照过来,只见那姓谭的脸上显出一层黑气,肌肉不住扭曲颤抖,模样甚是诡异恐怖。令狐冲道:“你妄用真力,害人反而害己。”

  游目四顾,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,树梢百鸟声喧,地下却散满了酒肴兵刃,种种情状,说不出的古怪。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,说道:“婆婆,别来福体安康。”那婆婆道:“公子此刻不可劳神,请坐下休息。”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,当即依言坐下。只听得竹棚内琴声响起,宛如一股清泉,在身上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,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,更无半分着力处,便似飘上了云端,置身于棉絮一般的白云之上。

  过了良久良久,琴声越来越低,终于细不可闻,也不知已于何时止歇。令狐冲精神一振,站起身来,深深一揖,道:“多谢婆婆神奏,令晚辈大得补益。”那婆婆道:“你舍命力抗强敌,让我不致受辱于伧徒,该我谢你才是。”令狐冲道:“婆婆说那里话来?此是晚辈义当该为之事。”那婆婆半晌不语,琴上发出轻轻的仙翁、仙翁之声,似是手拨琴弦,暗自沉吟,有甚么事好生难以委决,过了好一会,问道:“你……你这要上那里去?”

  她问到这一句话,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,只觉天地虽大,却无容身之所,不由得连声咳嗽,好容易咳嗽止息,才道:“我……我无处可去。”那婆婆道:“你不去寻你师父、师娘?不去寻你的师弟,师……师妹他们了?”令狐冲道:“他们……他们不知到那里去了,我伤势沉重,寻不着他们。就算寻着了,唉!”一声长叹,心道:“就算寻着了,却又怎地?他们也不要我了。”

  那婆婆道:“你既受伤不轻,何不寻一处风物佳胜之所,登临山水,以遣襟怀?却也强于徒自悲苦。”令狐冲哈哈一笑,道:“婆婆说得是,令狐冲于生死之事,本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。晚辈这就别过,下山游玩去也!”说着向竹棚一揖,转身便走。

  他走出三步,只听得那婆婆道:“你……你这便去了吗?”令狐冲站住了,道:“是。”那婆婆道:“你伤势不轻,孤身行走,旅途之中,乏人照料,却是不大妥当。”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语之中,颇为关切,心头又是一热,说道:“多谢婆婆挂怀。令狐冲之伤,是治不好的了,早死迟死,死在何处,也无多大分别。”那婆婆道:“嗯,原来如此。只不过……只不过……”隔了好一会,才道:“你走了之后,若是那两个少林派的僧徒又来啰唆,却不知如何是好?这个昆仑派的谭迪人,一时昏晕,醒来之后,只怕他又会找我的麻烦。”

  令狐冲道:“婆婆、你要到那里去?我护送你一程如何?”那婆婆道:“本来甚好,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,生怕连累了你。”令狐冲道:“连累了我?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,那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?”那婆婆叹了口气,说道:“我有个厉害的对头,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,我避到了这里,看来朝夕之间,他又会追踪而至。你伤势未愈,不能跟他动手,我只想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,暂时避他一避,等约齐了帮手,再跟他算账。可是要你护送我吧,一来你自己身上有伤,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跃的少年,陪着我这个老太婆,岂不闷坏了你?”

  令狐冲哈哈大笑,道:“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难以委决,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。你要到那里,我送你到那里便是,不论是天涯海角,只要我还没死,总是护送婆婆前往。”那婆婆甚是喜欢,道:“如此生受你了。当真是天涯海角,你都送我去?”令狐冲道:“不错,不论是天涯海角,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。”

  那婆婆道:“这可另有一个难处。”令狐冲道:“却是什么?”那婆婆道:“我的相貌十分丑陋,不管是谁见到,都会惊骇欲绝,所以我不愿以真面目示人。你得答应我一件事,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,都不许向我看上一跟,不能瞧我的脸,不能瞧我身子手足,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。”令狐冲道:“晚辈心中尊敬婆婆为人,感激婆婆对我关怀,至于婆婆容貌如何,那有什么干系?”那婆婆道:“你既不能答应此事,那你便自行去吧。”

  令狐冲忙道:“好好!我答应婆婆就是,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,绝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。”那婆婆道:“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。”令狐冲心想:“难道连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?世上最难看的背影,若不是侏儒,便是驼背,那也没有什么。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,连背影也不许看,只怕有些不易。”

 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,道:“你办不到么?”令狐冲道:“办得到,办得到。要是我瞧了婆婆一眼,我剜了自己的眼睛。”那婆婆道:“你自己记着便好。你在前面走,我跟在你后面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!”迈步向冈下走去,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,那婆婆在后面跟了上来。走出数丈,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,道:“你撑着慢慢走,把这树枝当作拐杖。”

  令狐冲道:“是。”他撑着树枝,一路下冈,倒也并不如何吃力。走了一程,忽然想起一事,问道:“婆婆,那昆仑派这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?”那婆婆道:“嗯,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第三把好手,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,比起他大师兄、二师兄来,却差得很远。那少林派的大个子辛国梁,剑法也比他强些。”

  令狐冲道:“原来那大声汉子叫做辛国梁,这人倒似还讲道理。”那婆婆道:“他师弟叫做易国梓,那就无赖得紧了。你一剑穿过他右掌,一剑刺伤他左腕,这两剑,可帅得很哪。”令狐冲道:“那是出于无奈,唉,这一下跟少林派结了梁子,可是后患无穷。”

  那婆婆道:“少林派便怎样?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过。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,更没想到你会吐血。”令狐冲道:“婆婆,你都瞧见了?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?”那婆婆道:“你自己也不知道么?你血中有不少五毒教的剧毒,都是蓝凤凰这妖女给你服下的,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,自是抵受不住。”

  令孤冲恍然大悟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我反而抵受得住,也真奇怪。我跟那蓝教主无冤无仇,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?”那婆婆道:“谁说她要害你了?她是对你一片好心,哼,妄想治你的伤来着。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,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,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。”那婆婆道:“她当然并无害你之意,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?”令狐冲微微一笑,又问:“不知那谭迪人会不会死?”那婆婆道:“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。不知溅入他口中的毒血是多是少?”

 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,不由得打了个寒噤,又走出数十丈后,突然间想起一事,叫道:“啊哟,婆婆,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,我得回冈上去。”那婆婆道:“干什么?”令狐冲道:“平大夫为我而死,他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。”那婆婆道:“不用回去啦,我已把他尸体化了,埋了。”令狐冲道:“啊,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。”那婆婆道:“也不是甚么安葬。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。在那竹棚之中,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难看的尸首?”

  令狐冲“嗯”了一声,只觉这位婆婆种种行事,都是出人意表,平一指对自己有恩,他身死之后,该当好好将他入土安葬才是,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,越想心下越是不安,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甚么不对,却又说不上来。行出数里,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。那婆婆道:“你张开手掌!”令狐冲应道:“是!”心下奇怪,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,当即依言伸出手掌,张了开来,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,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,投入掌中,却是一颗黄色药丸,约有小指头大小。那婆婆道:“你吞了下去,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。”

  令狐冲道:“是。”将药丸放入口中,吞了下去,那婆婆道:“我是仗着你的神妙剑法,要你护送脱险,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,免得你突然身死,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。可不是对你……对你有甚么好心,更不是设法救你之命,你记住了。”

  令狐冲又应了一声,走到树下,倚树而坐,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,暖烘烘的涌将上来,似是无数精力,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。他暗自凝思:“这颗药丸明明是于我身子大有补益,却偏偏那婆婆不承认对我有什么好心,只说不过是利用于我而已。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,那有并非利用而硬要说是利用之理?”又想:“适才她将这颗药丸掷入我的手掌,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,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。她武功比我高强得多,又何必要我卫护?唉,她爱这么说,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。”

  令狐冲坐得片刻,便站起身来,道:“咱们走吧。婆婆,你累不累?”那婆婆道:“我疲倦得紧,再歇一忽儿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。”心思:“上了年纪之人,凭他多高的武功,精力总是不如少年。我只顾自己,可太不体恤婆婆了。”当下重行坐倒。又过了好半晌,那婆婆才道:“走吧!”令狐冲应了,当先而行,那婆婆仍是跟在后面。

  令狐冲服了那颗药丸后,步履登觉轻快得多,依着那婆婆的指示,尽是往荒僻的小路上走。行了将近十里,已转入颇为崎岖的山道,转过一个山坳,忽听得有人大声说道:“大伙儿赶紧吃饭,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。”数十人齐声答应。令狐冲停住脚步,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,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。便在此时,那些汉子也已见到了令狐冲,有人说道:“是令狐公子!”

  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,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五霸冈上,正要出声招呼,突然之间,数十人都是鸦雀无声,一齐瞪眼瞧着他的身后。

  这些人的脸色都是十分古怪,有的人甚是害怕,有的则是惶惑失措,似乎蓦地里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,难以应付的怪事一般。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,登时便想转过头去,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什么事端,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如泥塑木雕一般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但他立即惊觉:这些人所以如此,乃是看到了那位婆婆,而自己曾答应过她,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。他急忙扭过头来,使力过巨,连头颈也扭得痛了,好奇之心大起:“为什么他们一见婆婆,便若是惊惶?难道婆婆当真形相怪异之极,人世所无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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