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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回 杀人名医(3)


  桃干仙怒道:“为甚么我们六人的较弱,不戒贼秃的较强?明明是我们的强,他的弱!”平一指冷笑道:“好不要脸,他一个人的真气,压住了你们六个人的,难道还是你们较强?”桃花仙死不认输,伸出一根手指,假意也去搭令狐冲右手的脉搏,道:“以我搭脉所知,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气,将不戒和尚的真气压得无法动……”突然之间,他大叫一声,那根手指犹如被人咬了一口,急缩不迭,叫道:“哎唷,他妈的!”平一指哈哈大笑,十分得意。众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内功借着令狐冲的身子传力,狠狠的将桃花仙震了一震。

  平一指笑了一会,脸色一沉,道:“你们都给我在船舱里等着,谁都不许出声。”桃叶仙道:“我是我,你是你,为什么要听你的话?”平一指道:“你们立过誓,要给我杀一个人,是不是?”桃枝仙道:“是啊,我们只答应替你杀一个人,没答应听你的话。”平一指道:“听不听话,原在你们。但若我叫你们去杀了桃谷六仙的桃实仙,你们意下如何?”桃谷五仙齐声大叫起来:“岂有此理,你刚刚救活了他,怎么又叫我们去杀他?”平一指道:“你们五人,向我立过甚么誓?”

  桃根仙道:“我们答应了你,若是你救活了我们的兄弟桃实仙,你吩咐我们去杀一个人,不论要杀的是谁,都须照办,不得推卸。”平一指道:“不错。我救活了你们兄弟没有?”桃根仙道:“救活了!”平一指道:“他是不是人?”桃根仙道:“他当然是人,难道还是鬼?”平一指道:“好了,我叫你们去杀一个人,这个人便是桃实仙!”桃谷五仙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均觉此事太也匪夷所思。平一指道:“你们倘若真的不愿去杀桃实仙,那也可以通融。你们到底听不听我的话?我叫你到船舱里去乖乖的坐着,谁都不许乱说乱动。”桃根仙等五人连连答应,一晃眼间,五个人均已双手按膝,端庄而坐,要有多规矩便有多规矩。

  令狐冲道:“平前辈,听说你给人治病救命,有个规矩,救活之后,要那人代你杀却一人。”平一指道:“不错,确是有这个规矩。”令狐冲道:“晚辈不愿替你杀人,所以你也不用给我治病。”平一指听了这话,“哈”的一声。任无疆则是“哼”的一声。平一指又自头至脚的向令狐冲打量一番,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,隔了半晌,才道:“第一,你的病很重,我治不好。第二,就算治好了,自有人答应给我杀人,不用你亲自出手。”令狐冲虽然自从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,已觉了无生趣,但忽然听得这位号称有再生之能的名医判断自己的病已无法治愈,心中却不禁感到一阵凄凉。

  任无疆道:“师弟,是谁托你给这小哥儿治病来着?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面子,居然请得动‘杀人名医’到病人的住处来出诊?”平一指摇了摇头,道:“我治不好他的病,心下惭愧得很,还说他作甚?”任无疆道:“你连死了九成的人都能医,他又不是死人,怎么会治不好?”平一指道:“他身体内有八道异种真气,驱不出、化不掉、降不服、压不住,是以为难。”任无疆道:“有这么厉害!”双手抓住令孤冲的脉搏,片刻之间,便即放开,重重哼了一声。

  平一指道:“令狐兄弟,我受人之托治你治病,不是我不肯尽力,实在你的病因与真气内力有关,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,在下行医以来,从未遇到过这等病象,无能为力,十分惭愧。”他一面说,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,倒出十粒朱红色的丸药,说道:“这十粒‘镇心理气丸’,多含名贵药材,制练不易,你每十天服食一粒,可延百日之命。”令狐冲双手接过,说道:“多谢。”平一指转过身来,正欲上岸,忽然又回头道:“瓶里还有两粒,索性都给了你吧。”

  令狐冲不接,道:“前辈如此珍视,这药大自有奇效,不如留着救人。晚辈多活十日八日,于人于己,均无什么好处。”平一指侧头又瞧了他一会,道:“生死置之度外,确是大丈夫本色。怪不得。”向任无疆一点头,两人一同跃上岸去,片刻间走得没了影踪。他二人说来便来,说去便去,竟将一个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视若无物。岳不群好生有气,只是船舱中还坐着五个要命的瘟神,如何打发,可煞费周章。只见五仙坐着一动也不动,眼观鼻,鼻观心,便似老僧入定一般。若命船家开船,势必将五个瘟神一齐带走,若是不开船,不知他五人坐到什么时候,又不知是否会暴起伤人,以报岳夫人刺伤桃实仙的一剑之仇。

  岳不群心下好生为难,料不定桃谷五怪将有什么行动。劳德诺、岳灵珊等亲眼见过他们手撕成不忧的凶状,此刻思之犹有余悸,各人面面相觑,谁都不敢向五人瞧去。令狐冲回身走进船舱说道:“喂,你们在这里干什么?”桃根仙道:“乖乖的坐着,什么也不干。”令狐冲道:“我们要开船了,你们请上岸吧。”

  桃干仙道:“平一指平大夫吩咐,叫我们在这船舱中乖乖的坐着,不许乱说乱动,否则便要我们去杀了我们的兄弟。所以我们便乖乖的坐着,不敢乱说乱动。”令狐冲忍不住好笑,道:“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,你们也可乱说乱动了!”桃花仙摇头道:“不行,万一他瞧见我们乱说乱动,那可大事不妙。”

  忽听得岸上有个嘶嘎的声音叫道:“五个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的东西在那里?”桃根仙道:“他是在叫我们。”桃干仙道:“为甚么是叫我们?我们怎会是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?”那人又叫道:“这里又有一个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的东西,平大夫刚给他治好了伤,你们要不要?若是不要,我就丢下黄河里去喂大王八了。”桃谷五仙一听,呼的一声,五个人并排从船舱中纵了出去,站在岸边。只见那个相助平一指缝伤的中年妇人笔挺站着,左手平伸,提着一个担架,桃实仙便躺在架上。

  瞧不出这妇人满脸病容,力气倒也真大,一只手提了个百来斤的桃实仙再加上木制担架,竟是全没当作一会事。桃根仙忙道:“当然要的,为什么不要?”桃干仙道:“你出口伤人,为什么要说我们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?”桃实仙躺在担架之上,说道:“瞧你相貌,也未必比我们高明得了多少。”原来桃实仙经平一指缝好了伤口,服下灵丹妙药,又经任无疆在顶门一拍,输入真气,立时起身行走,但毕竟失血太多,行不多时,便又晕倒,给那中年妇人提了转去。他受伤虽重,口头上仍是坚绝不肯让人,忍不住要和那妇人争辩几句。

  那妇人冷冷的道:“你们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什么?”桃谷六仙齐道:“不知道,他怕什么?”那妇人道:“他最怕老婆!”桃谷六仙哈哈大笑,道:“他这么一个天不怕,地不怕的人,居然怕老婆,哈哈,可笑啊可笑!”那妇人冷冷的道:“有什么可笑?我就是他老婆!”桃谷六仙立时不作一声。那妇人道:“我有什么吩咐,他不敢不听。我要杀什么人,他便会叫你们去杀。”桃谷六仙齐道:“是,是!不知平夫人要杀什么人?”那妇人的眼光向船舱中射去,从岳不群看到岳夫人,又从岳夫人看到岳灵珊,每个人都给她看得心中发毛,各人均知,只要这个形容丑陋,全无血色的妇人向谁一指,桃谷五仙立时便会将这人撕了,纵是岳不群这样的高手,只怕也是难逃毒手。

  那妇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,又转向桃谷六仙脸上瞧去,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乱跳。那妇人“哈”的一声,桃谷六仙齐道:“是,是!”那妇人又是“哼”的一声,桃谷六仙又是一齐说道:“是,是!”那妇人道:“此刻还未想到要杀之人。不过平大夫说,这船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先生,是他十分敬重之人。你们须得好好服侍他,直到他死为止,他说什么,你们便听什么,不得有违。”桃谷六仙皱眉道:“服侍到他死为止?”

  平夫人道:“不错,服侍他到死为止。不过已不过百日之命,在这一百日中,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吩咐。”桃谷六仙听说令狐冲已不过再活一百日,登时都高兴起来,都道:“服侍他一百天,倒也不是难事。”令狐冲道:“平前辈一番美意,晚辈感激不尽。只是晚辈不敢劳动桃谷六仙照顾,便请他们上岸,晚辈这可要告辞了。”

  平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,说道:“平大夫言道,令狐兄弟的内伤,是这六个混蛋害的,不但送了令狐兄弟一条性命,而且使得平大夫无法医治。大失面子,不能向托他之人交代,非重重责罚这六个混蛋不可。平大夫本来要他们依据誓言,杀死自己一个兄弟,现下从宽处罚,要他们服侍令狐兄弟。”她顿了一顿,又道:“这六个混蛋若是不听令狐兄弟的话,平大夫知道了,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。”

  桃花仙道:“令狐兄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,我们服侍他一下,何足道哉,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。”桃枝仙道:“男儿汉为朋友双胁插刀,尚且不辞,何况照料一下他的伤势?”桃实仙道:“我的伤势本来需人照料,我照料他,他照料我,有来有往,大家便宜。”这桃谷六仙心中早就答应了平一指的吩咐,只是生性要强好胜,口头上的亏却是无论如何不吃。桃根仙一拍大腿,说道:“古人听得朋友有难,千里赴义,我六兄弟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……”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,平夫人却白了白眼睛,径自去了。

  桃枝仙和桃干仙提了担架,跃入船中,桃根仙等跟着跃入,叫道:“开船,开船!”令狐冲见其势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行,便道:“六位桃兄,你们要随我同行,那也未始不可,但对我师父师母,必须恭敬有礼,这是我第一句吩咐。你们若是不听,我不要你们服侍了。”桃叶仙道:“桃谷六仙本来便是彬彬君子,天下知名,别说是你师父师母,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,我们也是礼敬有加。”令狐冲听他居然自称是“彬彬君子”,忍不住好笑,向岳不群道:“师父,这六位桃兄想乘咱们坐船东行,师父意下如何?”

  岳不群心想,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华山派为难,虽然同处一舟,不免是心腹之患,但瞧情形也无法将他们赶走,好在这六人武功虽强,为人却是疯疯癫癫,若以智取,未始不能对付,便点头道:“好,他们要坐船,便坐着不妨,只是我生性爱静,不喜听他们争辩不休。”

  桃干仙道:“岳先生此言错矣,人生在世,为何有一张嘴巴?这张嘴除了吃饭,还须说话的。又为何有两只耳朵,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,你若是生性爱静,便辜负了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两只耳朵的美意。”岳不群知道只须和他一接上口,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加入,不知要嘈到甚么地步,打架固是打他们不过,辩论也是辩他们不赢,当即微微一笑,说道:“船家,开船!”

  桃叶仙道:“岳先生,你要船家开船,便须张口出声,若真生性爱静,该当打手势叫他开船才是。”桃干仙道:“船家在后梢,你在中舱。你打手势,船家看不见,那也枉然。”桃根仙道:“他难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?”桃花仙道:“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势,将‘开船’误作‘翻船’,岂不糟糕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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