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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回 杀人名医(1)


  岳灵珊和林平之指点风物,细语喁喁,却另是一般心情。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,低声道:“珊儿和平儿年轻,这般男女同行,在山野间浑没要紧,到了大城市之中,却是不妥,咱二老陪陪他们吧。”岳不群一笑,道:“你我年纪已然不轻,男女同行便浑没要紧了。”岳夫人哈哈一笑,抢上几步,走到女儿身畔。四个人脚底都是极快,问明途径后,径向朱仙镇而去。

  将到镇上,只见路旁有座大庙,庙额上写着“杨将军庙”四个金字。岳灵珊道:“爹,我知道啦,这是杨再兴将军的庙,他误走小商河,被金兵射死的。”岳不群点头道:“正是。杨将军为国捐躯,令人好生敬仰,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,跪拜英灵。”眼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,四人不待等齐,先行进庙,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,英气勃勃。岳灵珊心道:“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!”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,心下暗生比较之意。

  便在此时,忽听得庙外有人说道:“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。”岳不群夫妇听得声音,脸色均是一变,同时伸手去摸剑柄,却听得另一人道:“天下姓杨的将军甚多,怎么一定是杨再兴?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,又说不定是杨六郎,杨七郎?”又有一人道:“单是杨家将,也未必是杨令公,杨六郎,杨七郎,说不定是杨文广呢?”

  另一人道:“为甚么不能是杨四郎?”先一人道:“杨四郎投降番邦,绝不会起一座庙来供他。”另一人道:“你讥刺我排行第四,就会投降番邦,是不是?”先一人道:“你排行第四,跟杨四郎有甚么相干?”另一人道:“你排行第五,杨五郎五台山出家,你又为甚么不做和尚?”先一人道:“我做和尚,你便得投降番邦。”

  岳不群夫妇听到最初一人说话之声,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,待听他数人缠夹不清的争辩,更无怀疑,当即打个手势,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。他夫妇躲在左首,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。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,却竟不进来看个明白。岳灵珊心下暗暗好笑:“那有什么好争的,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五郎,进来瞧瞧不就是了?”

  岳夫人倾听外面说话之声,只是五人,心想那桃实仙果然是被自己刺死了,自己和丈夫所以远离华山,乃是躲避这桃谷诸怪,防他们上山报仇,不料狭路相逢,还是在这里碰上了,虽然尚未见到,但劳德诺等转眼便到,如何能逃得过?只听五怪愈争愈烈,终于有一人道:“咱们进去瞧瞧,到底这庙供的是什么臭菩萨。”五个人一涌而进,一个人大声叫了起来:“啊哈,你瞧,这里不明明写着‘杨公再兴之神’,这当然是杨再兴了。”说话的乃是桃枝仙。

  桃干仙搔了搔头,道:“这里写的是‘杨公再’,又不是‘杨再兴’,原来这个杨将军姓杨,名字叫做公再,唔,杨公再,杨公再,好名字啊好名字。”桃枝仙大怒,大声道:“这明明是杨再兴,你胡说八道,怎么叫做杨公再。”桃干仙道:“这里写的是‘杨公再’,可不是‘杨再兴’。”桃根仙道:“那么‘兴之神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?”

  桃干仙道:“‘兴之神’这三字难道是我写的?既然不是我写的,我怎知是什么意思?”桃叶仙道:“兴,就是高兴,兴之神,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,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,死了有人供他,精神当然很高兴了。”桃根仙点头道:“很是,很是。”桃花仙道:“我说这里供的是杨七郎,果然不错,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。”桃枝仙怒道:“是杨再兴,怎么是杨七郎了?”桃干仙也怒道:“是杨公再,又怎么是杨七郎了?”

  桃花仙道:“三哥,杨再兴排行第几?”桃枝仙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桃花仙道:“杨再兴排行第七,是杨七郎。二哥,杨公再排行第几?”桃干仙道:“从前我知道的,现在忘了。”桃花仙道:“我倒记得,他排行也是第七,所以是杨七郎。”

  桃根仙道:“这神倘若是杨再兴、便不是杨公再,如果是杨公再,便不是杨再兴。怎么又是杨再兴,又是杨公再?”桃叶仙道:“大哥你有所不知。这个‘再’字,是甚么意思?‘再’,便是再来一个之意,一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,所以既是杨公再,又是杨再兴。”余下四人连连点头,都道:“此言甚是有理。”

  突然之间,桃枝仙又说道:“你说名字中有一‘再’字,便要再来一个,那么杨七郎名字中有个七字,岂不是要再来七个?”桃叶仙道:“是啊,杨七郎有七个儿子,那是众所周知之事!”桃根仙道:“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,有个万字,便生一万个儿子?”五个人越扯越远,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来,却都强自忍住。桃谷五怪又争了一会,桃干仙忽道:“杨七郎啊杨七郎,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,老子向你磕几个头也是不妨。我这里先磕头了。”说着跪下磕头。

  岳不群夫妇一听,互视一眼,脸上均有喜色,心想:“听他言下之意,那怪人虽然中了一剑,却尚未死。”桃枝仙道:“倘若六弟死了呢?”桃干仙道:“我便将神像打得稀烂,再在烂泥上撒一泡尿。”

  桃花仙道:“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,又撒上一泡尿,就算再拉上一堆屎,却又怎地?六弟死都死了,你磕了头,总之是吃了亏啦!”桃枝仙道:“言之有理,这头且不忙磕,咱们去问个清楚,到底六弟的伤治得好呢还是治不好。治得好再来磕头,治不好便来拉尿?”桃根仙道:“倘若治得好,不磕头也治得好,这头便不用磕了。倘若治不好,不拉尿也治不好,这尿便不用拉了。”

  桃叶仙道:“六弟治不好,咱们大家便不拉尿?不拉尿,岂不是要胀死?”桃干仙突然放声大哭,道:“六弟要是活不成,大伙儿不拉尿便不拉尿,胀死便胀死。”其余四人都是大哭起来。桃枝仙忽然哈哈大笑,道:“六弟倘若不死,咱们白哭一场,岂不吃亏?去去去,去问个明白,再哭不迟。”桃花仙道:“这句话大有语病,六弟倘若不死,‘再哭不迟’四个字便用不着了。”五个人一面争辩,快步出庙。

  岳不群道:“那人到底死活如何,事关重大,我去探个虚实。师妹,你和珊儿他们在这里等我回来。”岳夫人道:“你孤身犯险,没有救应,我和你同去。”说着抢先出庙。岳不群过去每逢大事,总是夫妻联手,此刻听妻子这么说,知道拗不过她,也不多言。两人出庙后,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树。两人不敢太过逼近,只是远远跟着,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,虽然远,却听得清楚五人的所在,沿着那条山道,经过十几株大柳树,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,桃谷五怪的争辩声直响入那座瓦屋之中。岳不群轻声道:“从屋后绕过去。”

  夫妇俩展开轻功,远远向右首奔出,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。那瓦屋之后又是一排柳树,两人隐身在柳树之后,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:“你杀了六弟啦!”“怎……怎么剖开了他的胸膛?”“要你这狗贼抵命。”“把你的胸膛也给剖了开来。”“啊哟,六弟,你死得这么惨,我……我们永远不拉尿,跟着你一齐胀死。”

  岳不群大惊,均想:“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?”两人弯腰走到窗下,从窗缝向屋内望去。其时暮色已深,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,只见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。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,这人胸口已被人剖开。鲜血直流,双目紧闭,似已死去多时,瞧他面容,正是那日在华山顶上被岳夫人刺死的桃实仙。桃谷五怪围在他的身旁,指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。

  这矮胖子身高不过四尺,但横阔几乎也有四尺,脑袋极大,生一撇鼠须,摇头晃脑,形相十分滑稽。他双手都是鲜血,右手持着一柄雪亮的短刀,刀上也染满了鲜血。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,过了一会,才沉声道:“放屁放完了没有?”桃谷五怪齐声道:“放完了,你有什么屁放?”

  那矮子道:“这活死人胸口中剑,你们给他敷了金创药,千里迢迢的抬来求我救命。你们路上走得太慢,创口结疤,经脉都对错了,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,不过经脉错乱,救活后武功全失,而且下半身瘫痪,无法行动。这样的废人,医好了有何用处?”桃根仙道:“虽是废人,总比死人好些。”那矮子怒道:“我要就不医,要就全部医好,医成一个废人,老子颜面何在?不医了,不医了,你们把这死尸抬去吧,老子决心不医了,气死我也,气死我也!”

  桃根仙道:“你说‘气死我也’,怎么又不气死?”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,冷冷的道:“我早就给你气死了。你怎知我没有死?”桃干仙道:“你既无医好我六弟的本事,何以又剖开了他的胸膛?你…你…你…”那矮胖子仍是冷冷的道:“我的外号叫作什么?”

  桃干仙道:“你的狗屁外号有道是‘杀人名医!’”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,对望了一眼,均想:“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,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‘杀人名医’,不错,普天下医道之精,据说以这平一指为第一,那怪人身受重伤,他们来求他医治,原是在情理之中。”

 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:“我既号称‘杀人名医’,杀个把人,又有什么希奇?”桃花仙道:“杀人有什么难?你只会杀人,不会医人,枉称了这‘名医’二字。”平一指道:“谁说我不会医人?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,经脉重行接过,医好之后,内外武功和未受伤时一模一样,这才是杀人名医的手段。”桃谷五怪大喜,齐声道:“原来你能救活六弟,那可错怪你了。”桃根仙道:“你怎……怎么还不动手医治?六弟的胸膛给你剖开了,一直流血不止,再不医治,便来不及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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