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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回 有苦难言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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岳夫人道:“嗯,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元霸是洛阳人。”林平之道:“弟子父母双亡,很想去拜见外公、外婆,禀告详情。师父、师母和众位师哥、师妹如肯赏光,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日,我外公、外婆必定大感荣宠。然后咱们一路慢慢游山玩水,到福建舍下去走走。至于盘缠一节……”他顿了顿,说道:“一路上有弟子镖局的分局,自有他们招呼供应,那倒不必挂怀。” 岳夫人自刺了桃实仙一剑之后,每日里只是担心桃谷四仙抓住四肢,登时全身麻木,无法动弹,更想到成不忧被他们撕成四片,遍地都是脏腑的惨状,当真是心胆俱裂,已不知做了多少次恶梦。这次所以下山,虽以上嵩山评理为名,实则是逃难避祸。她见丈夫注目林平之后,林平之便邀请众人赴闽,心想逃难是逃得越远越好,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南方,到福建一带走走倒也不错,便笑道:“师哥,小林子管吃管住,咱们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?”岳不群微笑道:“福建莆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,自来便多武林高手,如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友,便不虚此行了。” 众弟子听见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,无不兴高采烈,这些男女弟子之中,除劳德诺皆是未过三十,听得长途南下游览,自是人人振奋。林平之和岳灵珊更是喜欢。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,寻思:“师父、师娘甚么地方都不去,偏偏先要去洛阳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,再万里迢迢的上福建去作客,不言而喻,自是将小师妹许配给他了。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,说定亲事,到了福建之后,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姻。我是个无爷无娘,无亲无戚的孤儿,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?他外公金刀无敌王元霸威震中原,师父平日说起来也是好生尊敬。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、外婆,我跟了去却算甚么?” 眼见众师弟、师妹都是笑逐颜开,将梁发师弟之惨死都丢到了九霄云外,心下更是不愉,暗道:“今晚在甚么地方投宿之后,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的走了。难道我竟能随着大众,吃林师弟的饭,在林师弟的屋子中睡觉?再强颜欢笑,恭贺他和小师妹举案齐眉,白首偕老?” 众人启程后,令狐冲跟随在后,神困力乏,越走越慢,和众人相距也是越来越远。行到中午时分,他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,却见劳德诺快步走了回来,道:“大师哥,你身子怎样?走得很累吧?我等等你。”令狐冲道:“好,有劳你了。”劳德诺道:“师娘已在前边镇上雇了一辆大车,这就来接你。”令狐冲心下感激,暗思:“师父虽然对我起疑,师母仍是待我极好。”过不多时,那辆大车由骡子拉着,驰将过来,令狐冲上了大车。劳德诺在一旁相陪。这日晚上,投店住宿,劳德诺便和他同房。 如此一连两日,劳德诺竟是和他寸步不离。令狐冲只道他顾念同门之道,照料自己有病之身,岂知第三日晚上,他正在床上合眼养神,却听得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:“二师哥,师父问你,今日大师哥有甚么异动?”劳德诺嘘的一声,低声道:“别作声,出去!”只这两句话,令狐冲心下已是一片冰凉,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已非同小可,竟是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己。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的走了开去。 劳德诺来到床前,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。令狐冲心下大怒,登时便欲跳起身来,直斥其非,但转念一想:“此事与他又有甚么相干!他是奉了师命办事,怎能违抗?”当下强忍着怒气,假装睡熟。劳德诺轻声走出房去。 令狐冲知他必是去向师父禀报自己的动静,不由得暗自冷笑:“我又没做丝毫亏心之事,你们就是有十个人,一百个人对我日夜监视,令狐冲光明磊落,又有何惧?”他胸中愤激,牵动了内息,只感气血翻涌,极是难受,伏在枕上,只是大声喘息,隔了好半天,这才渐渐平息。他坐起身来,披衣穿鞋,心道:“师父既是不当我弟子看待,便似防贼一般提防,我留在华山中,还有甚么意味,不如一走了之。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,不明白也罢,一切由他去了。” 他自误杀陆大有后,心中深自内疚,而岳灵珊的移情别恋,复令他创上加创,早就不想再在世上度日,这时知道师父派人对自己监视,更是自暴自弃。便在此时,只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道:“伏着别动!”另一人低声道:“好像大师哥起床下地。”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极低,但这时夜阑人静,令狐冲耳朵又好,竟是听得清清楚楚,那是两名年轻师弟,显是伏在院子之中,防备自己逃走。 令狐冲双手抓拳,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,心道:“我若是此刻一走,反而显得作贼心虚,好好,我偏偏不走,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。”突然张嘴大叫:“店小二,店小二,拿酒来。”叫了好一会,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。 令狐冲喝了个酩酊大醉,不省人事。次日早晨由劳德诺扶入大车,还兀自叫道:“拿酒来,我还要喝!”数日后华山派人到了洛阳,在一家大客店中投宿了,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。岳不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。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,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有换过,这日仍是满身污秽,醉眼迷蒙。 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,走到他身前,道:“大师哥,你换上这件袍子,好不好?”令狐冲道:“师父的袍子,干么给我穿?”岳灵珊道:“待会小林子请咱们到他家去,你换上爹爹的袍子吧。”令狐冲道:“到他家去,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?”说着向她上下打量。 只见岳灵珊上身穿着一件丝绸薄棉袄,下面是翠绿缎裙,脸上薄施脂粉,更增娇艳,一头青丝,梳得油光乌亮,鬓边插着一朵珠花,令狐冲在记忆之中,往日只有过年之时,她才如此刻意打扮。他心中一酸,待要说几句负气之言,转念一想:“男子汉大丈夫,何以如此小气?”当时将那几句话忍住不说。 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极是忸怩不安,道:“你不爱着,那也不用换了。”令狐冲道:“多谢,我不惯穿新衣,还是别换了吧。”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,将长袍拿回父亲房中去。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:“岳大掌门远道光临,在下不曾远迎,当真是失礼之极。”岳不群和夫人对视一笑,心下甚喜,知道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,当即双双迎出去。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年纪,满面红光,颏下一丛白须,飘在胸前,精神极是矍铄,左手呛啷啷的玩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。 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的甚是寻常,但均是镔铁或纯钢所铸,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的金胆,比之铁胆固是重了一倍,而且大显华贵之气。他一见岳不群,便哈哈大笑,道:“幸会,幸会!岳大掌门名满武林,小老儿二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,今日来到洛阳,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。”一面说,一面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连连摇幌,喜欢之情,十分真诚。 岳不群笑道:“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,以增见闻,第一位要拜访的,便是中州大侠,金刀无敌王老爷子。咱们这几十个不速之客,可真来得鲁莽。” 王元霸大声道:“‘金刀无敌’这四个字,在岳大掌门面前,谁也不许提起。谁要提到了,那不是捧我,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。岳先生,你收容我的外孙,恩同再造,咱们华山派和金刀门,从此便是一家,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。来来来,大家到家里去,不住他一年半载的,谁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。岳大掌门,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去。”岳不群忙道:“这个可不敢当。”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:“伯奋、仲强,快向岳师叔、岳师母叩头。”王伯奋、王仲强齐声应道:“是!”躬身下拜。岳不群夫妇忙跪下磕头还礼,说道:“咱们平辈相称,‘叔父’二字,如何克当?就从平之身上算来,咱们也是平辈。”王伯奋、王仲强二人在豫鄂一带武林中名头甚响,对岳不群虽然素来佩服,但向他叩头终究是心中不愿,但是父命不可违,勉强跪倒,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,心下甚喜。当下四人交拜了站起。 岳不群看二人时,见兄弟俩都是身材极高,只是王仲强要肥胖得多。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,手上筋骨突出,显然内外功造诣都是极高。岳不群向众弟子道:“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伯。金刀门武功威震中原,咱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,向来对金刀门便十分推崇。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二位师伯指点,一定大有进益。”众弟子齐声应道:“是!”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了一地。 王元霸笑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伯奋、仲强各各还了半礼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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