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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回 不甘屈辱(3)


  鲍不弃这一剑斩出时,原是盼望与令狐冲长剑一交之后,不论对方内力强弱,都能借势向外跃升,但万不料令狐冲突然会在这要害关头将剑尖向上一抬,鲍不弃一剑斩空,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,口中哇哇大叫,便向令狐冲剑尖上直撞过去。封不平纵身而起,伸手往鲍不弃背心抓去,却总是迟了一步,但听得噗的一声响,剑尖从鲍不弃肩胛一穿而过。

  封不平一抓不中,拔剑已索向令狐冲的后颈。按照剑理,令狐冲须得向后鱼跃,先避来剑,再乘机还招,但他体内真气杂沓,内息混乱,半分内劲也无法运使,要向后这么一跃实无力气,无可奈何之中,只得又是使出“独孤九剑”中的招式来,反手一剑刺出,指向封不平的肚脐。这一招看来似乎又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。但他的反手剑部位奇特,这一剑先刺入敌人肚脐,敌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,这中间有了先后之差,虽是相距不过瞬息之间,但使剑者若是大高手,便能善于利用这瞬息之间的先后不同,伤敌而不为敌伤。

  封不平在剑术上的造诣,实是当今第一流人物中寥寥可数的几人之一,眼见自己这一剑敌人已绝难挡架。那知他随手一剑,竟会刺向自己这个部位,他出招收招,随心所欲,一见对方招数狠辣、立即向后退开,吸一口气,登时连环七剑,一剑快似一剑,如风如雷。

  令狐冲见对方剑势凌厉,自己万难抵敌,这时早已横了心,将生死置之度外,心中所想的,只是风清扬在思过崖上所指点的种种剑法,有时脑中一闪,想到了后洞石壁上的剑招,也便顺手使了出来,挥洒如意,与封不平片刻之间便拆了七十余招,两人的长剑始终没有相碰,攻守抵抗,使的全是精微奥妙之极的剑法。旁观众人瞧得目为之眩,心下无不暗暗喝采,各人都听到令狐冲喘息沉重,显然力气不支,但长剑上的神妙招数,却始终是层出不穷,变幻无方。封不平全仗了力道较他为大,每逢招数无法抵挡时,便以长剑硬砍硬劈,明知他不会与自己斗力而以剑挡剑,这么一来,便从窘境中解脱了出来。

  旁观诸人中有不少是武学名家,眼见封不平的打法几近无赖,忍不住心中不满。泰山派的一个道士便说:“气宗的徒儿剑法高,剑宗的师叔内力强,这到底是怎么搞的?华山派的气宗,剑宗,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?”

  封不平脸上一红,一柄长剑更是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。一来他是华山派剑宗第一高手,剑术确是了得;二来令狐冲无力移动身子,只是勉强站立,失却了许多可胜的良机;三来令狐冲初次使这“独孤九剑”,便遭逢大敌,心中微有怯意,剑法又不纯熟,便大大打了个折扣,是以酣斗良久,一时仍是难分胜败。

  再拆三十余招后,令狐冲发觉自己越是随手乱使的一剑,对方越是难以抵挡,手忙脚乱,狼狈不堪,但若自己无意中在剑招中用上了本门华山派的剑法,或是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、衡山、泰山等派剑法,封不平却乘势反击,将自己剑招破去。有一次封不平长剑连划三个弧形,险些将自己右臂齐肩斩落,真是凶险之极。危急之中,风清扬的一句话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:“你剑上无招,敌人便无法可破,无招胜有招,乃剑法之极诣。”

  其时令狐冲与封不平,挥剑拚斗,已逾百招,对“独孤九剑”中的精妙招式。领悟越来越多,不论封不平以如何凌厉狼辣的剑法攻来,总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所在,随手一剑,便迫得他非回剑自保不可,再斗一会,信心倍增,自忖对方剑法也不过尔尔,胜他亦非难事,待得突然间想到风清扬所说“以无招破有招”的要诀,剎那之间,在他脑海中流过了十几种剑招。他轻吁一口长气,斜斜刺出一剑,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式,甚至也不是独孤九剑中“破剑式”的剑法,出剑似乎轻飘无力之极,但剑尖忽东忽西,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。

  封不平呆了一呆,心想:“这是什么招式?”只因不识对方招式,便不知如何拆解,只得舞动长剑,护住了上盘。但令狐冲出剑原无定法,每一个动作均是随机应变,对方既是护住了上盘,剑尖一颤,便刺向他腰间。封不平料不到他变招如此奇特,一惊之下,向后跃开三步。令狐冲无力跟着他纵跃,适才斗了良久,虽然不动用半分真气内息,但提剑劈刺,毕竟颇耗力气,不由得左手抚胸,喘息不已。

  封不平见他没有追击,如何肯就此罢手?随即刷刷刷刷四剑,向令狐冲胸、腹、腰、肩四处连刺。令狐冲左手腕一抖,一剑向他左眼刺了过去。封不平大叫一声,又是向后跃开了三步。

  恒山派的一个中年女尼说道:“奇怪,奇怪!这位居士的剑法,令人好生佩服。”她所说:“这位居士的剑法”自不是指封不平这位居士的剑法,必是指令狐冲这位居士的剑法。封不平听在耳里,心道:“我以剑宗之长,图入掌华山一派,倘若剑法上输了给气宗的一个徒儿,则做华山掌门的雄图固是从此成为泡影,我势必又将入山隐居,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了。”言念及此,暗叫:“到这地步,我再能隐藏甚么?”仰天一声清啸,斜行而前,长剑横削直击,迅捷无比,出招未到五六招,剑势中已发出隐隐的风声。他出剑越来越快,风声也是渐响。

  原来这套“狂风快剑”,是封不平在中条山中隐居十五年而创制出来的得意剑法,剑招一剑快似一剑,招式上激起的风声,也是越来越强。封不平胸怀大志,不但要执掌华山一派,还想成了华山派掌门人之后,更进而为五岳剑派的盟主,他所凭恃的,主要便是这一套一百单八式“狂风快剑”。这一套剑法既是他的看家本领,实不愿在各家各派之前贸然显露出来,须知一显之后,便露了底,此后再和第一流高手相斗,人家心中先有了成算,便难收出奇制胜之效。但此刻势成骑虎,若不将令狐冲打败,当时便即颜面无存,声名扫地,纵然万万不愿使这套剑法,实逼处此,也只好施展了。

  这套“狂风快剑”果然是威力奇大,剑锋上所发出的一股劲气渐渐扩展,旁观众人只觉脸上手上,被这股疾风括得甚是疼痛,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开,围在两人身周的那个圈子渐渐扩大,竟有了四五丈方圆。

  此刻纵是嵩山、泰山、恒山、衡山诸派的高手,对封不平也不敢再稍存轻视之心,均觉这套剑法不但招数精奇,而且剑上气势凌厉,并非徒以剑招取胜,此人既有这等身手,要出掌华山一派,确是才具相称。但见马上众人所持火把,火头均被剑气逼得向外飘去,剑上所发的风声,尚有渐渐增大之势,令狐冲若是以内力与他比拚,定然胜不过他浸淫十余年的风雷之势,华山派中,唯有岳不群一人的紫霞神功,才会较这“狂风快剑”中所含的内力为强。幸好令狐冲此时半点内力也无,只是当封不平的剑刃刺到之时,随手一剑便将他迫开。封不平剑上的势道再凌厉十倍,也牵动不到他的内力。

  在旁观众人的眼中看来,令狐冲便似是百丈洪涛中的一叶小舟,狂风怒号,骇浪如山,一个又一个的滔天白浪向那小舟扑将过来,那小舟却只是随波上下,始终未为波涛所吞没。封不平攻得越急,令狐冲越是领略到风清扬所指点的剑学精义。他初学独孤九剑时,以田伯光为对手。田伯光的刀法在武林中本也颇具名望,但与封不平相较,却又差得远了。此刻他和武林中真正第一流高手斗剑,对方又是尽展所长,不遗余力,独孤九剑的威力,原是在对方越强之时,越易显现出来。要知独孤求败到得晚年之时,当世更无一人能挡得住他的十招,他剑法中的精要之处,若是以之对付庸手,倒不免显得大材小用,杀鸡而用牛刀了。

  独孤九剑中的变化繁复之极,令狐冲此时固未学全,即是学到了的,其中种种精奥之处,也不能随意运用,但饶是如此,对付封不平的“狂风快剑”,已处于有胜无败之地。他每斗一刻,脑子中便有新的体会,寻思:“如此剑术名家,世上少有,我若是一剑将他伤了,以后只怕不易再遇到这等切磋剑法的良机。”他于剑上种种招数明白得越是透澈,自信之心越强,当下并不急于求胜,只是凝神观看对方剑招中的种种变化。

  “狂风快剑”中的一百单八招招式,片刻间便已使完,封不平见始终奈何他不得,心下极是焦躁,连声怒喝,斜劈直折,猛攻过去,非要他出剑挡架不可。令狐冲长剑抖动,嗤嗤嗤嗤四声轻响,封不平左臂、右臂、左腿、右腿上各已中了一剑,当的一声,长剑落在地下。令狐冲一来不想击伤于他,二来手上无力,是以这四剑刺得均是甚轻。

  封不平受伤虽然不重,但以他如此身份,岂能再继续缠斗不休?霎时间脸色苍白,说道:“罢了,罢了!”回身向左飞英拱手道:“左大公子,请你拜上令尊,便说在下对他老人家盛意,感激不尽。只是……只是技不如人,无颜……无颜……”说了两次“无颜”,喉头哽住了说不下去,又是一拱手,向外疾走,奔出十余步后,突然站定,叫道:“那位少年,你剑法好生了得,在下拜服。但这等剑法,谅来岳不群也不如你。请教阁下尊姓大名,剑法是那一位高人所授?也好叫封不平输得心服。”

  令狐冲道:“在下令狐冲,是恩师岳先生座下大弟子。区区剑法,侥幸胜得一招半式,何足道哉!”封不平一声长叹,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况味,缓步走入了黑暗之中。

  左飞英和汤英鹗对望了一眼,心下均想:“以剑法而论,自己多半不是封不平的对手,当然更非令狐冲之敌,若是一拥而上,乱剑分尸,自是立即可以将他杀了。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场,说什么也不能有这种卑鄙的举动。”两人心意相同,都点了点头。左飞英朗声道:“令狐冲兄,阁下剑法高明,教人大开眼界,后会有期!”

  汤英鹗道:“大伙儿这就走吧!”左手一挥,勒转了马头。左飞英双腿一挟,纵马直驰而去,其余各人也都跟随其后,片刻间均已奔入黑暗之中,但听得蹄声渐远渐轻。药王庙外除了华山派众人,便是那些蒙面客了。

 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两声,说道:“令狐少侠,你剑术高明,大家都是很佩服的。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远,照理说,早就该由你来当华山派掌门人才是。今晚谁见了阁下的精妙剑法,原当知难而退,只是我们得罪了贵派,日后祸患无穷,今日须得斩草除根,欺侮你身上有伤,只好以多为胜了。”说着一声呼啸,其余十四名蒙面人团团围了上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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