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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回 愈斗愈强(2)


  田伯光左手砰的一拳,将令狐冲打了个觔斗,笑道:“令狐兄招招要取在下的性命,这是切磋武功的打法么?”令狐冲一跃而起,笑道:“反正不论我如何尽力施为,终究是伤不了田兄的一根毫毛。”心下却想:“你此刻既不想杀我,我便可不顾自身安危,只攻不守,自是大占便宜。”笑嘻嘻的走上前去,笑道:“田兄左手拳的劲道可真不小啊!”田伯光笑道:“得罪了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只怕已打断了我两根肋骨,也未可知。”越走越近,突然间剑交左手,反手刺出。

  这一剑当真是匪夷所思,却是恒山派的一招杀着。田伯光一惊之下,剑尖离他小腹已不到数寸,百忙中一个打滚避过。令狐冲居高临下,连刺四剑,只攻得田伯光狼狈不堪,眼见再攻数招,便可将他一剑钉在地下,不料田伯光突然飞起左足,踢在他手腕之上,跟着鸳鸯连环,右足又已踢出,正中他的小腹。

  令狐冲长剑脱手,一交向后仰跌出去。田伯光一个打挺,扑上前去,将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,冷笑道:“好狠辣的剑法!田某险些将性命送在你手中,这一次服了吗?”令狐冲笑道:“当然不服。咱们说好比刀剑,你却连使拳脚。又出腿,这招数如何算法?”

  田伯光放开了刀,冷笑道:“便是将拳脚合并计算,却也没足三十之数。”令狐冲跃起身来,怒道:“你在三十招内打败了我,算你武功高强,那又怎样?你要杀便杀,何以耻笑于我。你要笑便笑,却何以要冷笑?”田伯光退了一步,道:“令狐兄责备得对,是田某错了。”一抱拳,说道:“田某这里诚意谢过,请令狐兄恕罪。”

  令狐冲一怔,万没想到他大胜之余,反肯陪罪,当下抱拳还礼,道:“不敢!”寻思:“礼下于人,必有所图。他对我如此敬重,不知有何用意?”苦思不得,索性便开门见山的相询,说道:“田兄,令狐冲心中有一事不明,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?”田伯光笑道:“田伯光事无不可对人言。奸淫掳掠,杀人放火之事,旁人要隐讳抵赖,田伯光做便做了,何赖之有?”令狐冲笑道:“如此说来,田兄倒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。”田伯光笑道:“‘好汉子’三字不敢当,总还是个言行如一的真小人。”

  令狐冲道:“嘿嘿,江湖之上,如田兄这等人物,倒也罕有。请问田兄,你深谋远虑,将我师父远远引开,然后来到华山,一意要我随你同去,到底要我到那里去?有何图谋?”田伯光道:“田某早对令狐兄说过,乃是请你去和仪琳小师太见上一见,以慰她相思之苦。”

  令狐冲摇头道:“此事太过怪诞离奇,令狐冲又非三岁小儿,岂能相信?”田伯光怒道:“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汉,你却当我是下三滥的无耻之徒。我说的话,你如何不信?难道我口中说的不是人话,却是大放狗屁么?田某若有虚言,连猪狗也不如。”

  令狐冲见他说得十分真诚,实不由得不信,不禁大奇,道:“田兄拜那小师太为师之事,只是一句戏言,原当不得真,却何以为了她,千里迢迢的来邀我下山?”田伯光神色颇为尴尬,道:“其中当然另有别情。凭她这点微末本事,怎能做得我的师父?”

  令狐冲心念一动,暗忖:“情之一字,实所难言。仪琳小师妹容貌秀丽,清雅绝俗,莫非田伯光当真对她动了真情,一番欲念,究尔化成了爱意么?”说道:“田兄是否对仪琳小师太一见倾心,从此痛改前非,再也不做奸淫良家妇女的勾当了?”田伯光摇头道:“你不要胡思乱想,那有此事?”令狐冲随即想起:“没几天之前,他还在长安城中,害得千斤庄庄主霍权之女受辱自杀,这积恶如山的大盗,岂能改过迁善?”说道:“到底其中有何别情,还盼田兄见告。”

  田伯光道:“这是田伯光倒霉之极的事,你何必苦苦追问?总而言之,田伯光若是请不动你下山,一个月之后,便将会死得惨不堪言。”令狐冲一惊,脸上却是不动声色,道:“天下那有此事?”田伯光捋起衣衫,袒裸胸膛,指着双乳之下的两枚钱大红点,道:“田伯光遭人毒手,给人下了剧毒,被迫来邀你去见那小师太。若是请你不到,这两块红点在一个月后便腐烂化脓,逐渐蔓延,全身都化为烂肉,从此无药可治,要到三年六个月后,这才烂死。”他神色严峻,道:“令狐兄,田某跟你实说,不是盼你垂怜,乃是要你知道,不管你如何坚决拒却,我却是非请你去不可。你当真不去,田伯光甚么事都做得出来。我平日本已无恶不作,在这生死关头,更有甚么顾忌?”

  令狐冲寻思:“看来此事非假,我只须设法能不随他下山,一月后他身上毒发,这个为祸世间的恶贼便除去了,倒不须我亲手杀他。”当下笑吟吟道:“不知是那一位高手如此恶作剧,给田兄出了这样一个难题?田兄身上所中的却又不知是何种毒药?说不定另有解毒之方,也未可知。”

  田伯光气愤愤的道:“下毒之人,那也不必提了。令狐兄,我真要是请你不动,田某固然活不成,你也难以平安大吉。”令狐冲道:“这个自然,但田兄只须打得我口服心服,令狐冲念你如此武功,得来不易,随你下山走一趟,也未始不可。田兄稍待,我可又要进洞去想想了。”

  他走进山洞,心想:“那日我和他两度交手,每一次拆招,都在三十招以外,怎地这一次反而退步了,说什么也接不到他的三十招?”沉吟刻,已得其理:“是了,那日我为了救仪琳师妹,跟他性命相扑,管他拆的是三十招。还是四十招。眼下我口中不断数着一招、两招、三招,心中想着的只是如何接满三十招,这般分心,剑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个折扣。令狐冲啊令狐冲,你怎如此胡涂?”想明白了这一节,精神为之一振,又去钻研石壁上的武功。

  这一次看的却是泰山派剑法。泰山剑招以厚重沉稳见长,一时三刻之间,无论如何学不到其精髓所在,而其大开大阖的剑路,也非令狐冲所喜。他看了一会,正要走开,一瞥眼见到图形中以短枪破解泰山剑法的招数,却是十分的轻逸。他越看越是着迷,不由得沉浸其中,忘了时刻已过,直到田伯光等得实在不耐烦了,呼他出去,两人这才又动手相斗。

  这一次令狐冲学得乖了,再也不去数那招数,一上手剑光霍霍,向田伯光攻去。田伯光见他剑招层出不穷,每进洞去思索一会,出来时便大有新意,却也不敢怠慢。两人以快打快,瞬息之间,已拆了不知若干招。突然间田伯光踏进一步,伸手快如闪电,已扣住了令狐冲的手腕,扭转他的手臂,将剑尖指向他咽喉,只须再一使力向前一送,便能推得长剑在他喉头一穿而过,喝道:“你输了!”

  令狐冲手腕奇痛,口中却道:“是你输了!”田伯光道:“怎地是我输了?”令狐冲道:“这是第三十二招。”田伯光道:“三十二招?”令狐冲道:“正是第三十二招!”田伯光道:“你口中又没数。”令狐冲道:“我口中不数,心中却数着,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,这是第三十二招。”其实,他心中又何尝数了,三十二招云云,只是信口胡吹。

  田伯光放开他手腕:“不对!你第一剑这么攻来,我便如此反击,你如此招架,我又这样砍出,那是第二招。”他一刀一刀,将适才相斗的招式,从头至尾的复演一遍,数到伸手抓住令狐冲的手腕时,却只二十八招,令狐冲见他记心如此了得。两人拆招这么快捷,他却一招一式,记得清清楚楚,次序丝毫不乱,实是武林中罕见的奇才,不由得好生佩服,大拇指一翘,道:“田兄记心惊人,原来是小弟数错了,我再去想过。”

  田伯光道:“且慢!令狐兄,这山洞之中,到底有何古怪,我要进去看看。洞里是不是藏得有什么武学秘籍?为何你进洞一次,出来后便奇招迭出,令人目不暇给?”说着便走向山洞。

  令狐冲吃了一惊,心想:“若是给他见到石壁上的图形,却是大大的不妥。”脸上却露出喜色,随即又将喜色隐去,假装出一副十分忧愁的容颜,双手伸开拦住,说道:“洞中所藏,乃本门武学秘本,田兄非我华山弟子,可不能入内观看。”

  田伯光见他脸上喜色一现即隐,其后的忧色显得甚是夸张,多半是假装出来的,心念一动:“他为何听到我要进山洞去,登时便即喜动颜色?其后又假装忧愁,显是要掩饰内心真情,只盼我闯进洞去。那个洞之中,必是有甚么对我大大不利的事物,多半是厉害之极的机关陷阱,或是他养驯了的毒蛇怪兽,我可不上这个当。”武功虽是田伯光为高,说到狡猾机智,令狐冲却是远胜了,他这以进为退之策,果然阻住了田伯光入洞。

  话休絮烦,令狐冲进洞数次,又学了许多奇异招式,不但包括了五岳剑派的绝招,而破解五派剑法的种种怪招,他也学了不少,只仓卒之间,难以融会贯通,现炒现卖,高明有限,始终无法挡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。田伯光也是个绝顶爱好武学之士,见他进洞去思索一会,出来后便怪招纷呈,精采百出,虽无大用,克制不了自己,但招式之妙,实是令人叹为观止,心中固然越来越是大惑不解,却也亟盼和他斗得越久越好,俾得多见识一些匪夷所思的剑法。

  眼见天色过午。田伯光又一次将令狐冲制住后,蓦地想起:“这一次他所使剑招,似乎大部份是嵩山派的,莫非山洞之中,竟有五岳剑派的高手聚集。他每次进洞。便有高手传他若干招式,叫他出来和我相斗。啊哟,幸亏我没有贸然闯进洞去。否则怎斗得过五岳剑派的一众高手?”他心有所思,随口问道:“他们怎么不出来?”令狐冲道:“谁不出来?”田伯光道:“洞中教你剑法的那些前辈高手。”

  令狐冲一怔之间,已明其意,哈哈一笑,道:“这些前辈,不……不愿和田兄动手。”田伯光大怒,道:“哼,这些人沽名钓誉,自负清高,不屑和我淫贼田伯光过招,你叫他们出来,若是单打独斗,他名气再大,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对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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